徐作为一个古老的民族,最早见于商代甲骨卜辞。有关徐之起源、迁徙、分布及史实,前人研究甚丰。徐属东夷,嬴姓,有关其起源地说法不一,但大致范围不出今山东省境。徐当徐偃王时最为强大,然而由于涉及此段史实的文献多有牴牾,加之其中不乏荒诞的描写,以往学者多认为此事虚构性很强,缺乏事实性的根据。即便承认确有徐偃王其人,也多认为是战国时的宋王偃。然周穆王时与徐的战争确是真实存在的。
典籍所载有关徐偃王之史事,最早当推战国晚期(约公元前三世纪前半叶)成书的《尸子》与《荀子》。然《尸子》一书早已亡佚,今引见他书所载:
徐偃王有而无骨。
徐偃王好怪,没深水而得怪鱼,入深山而得怪兽者,多列于庭。
又《荀子·非相》篇内曰:
且徐偃王之状,目可瞻焉;仲尼之状,面如蒙倛;周公之状,身如断菑;皋陶之状,色如削瓜;闳夭之状,面无见肤;傅说之状,身如植鳍;伊尹之状,面无须麋;禹跳、汤偏,尧、舜参牟子。
可知在战国时人眼里,徐偃王是一个体态异于常人,喜好搜罗珍奇异兽,位居古圣先贤(如:仲尼、周公、皋陶、闳夭、傅说、伊尹等)之列的奇人。至于其具体事迹,二书所载阙如。至稍晚成书的《韩非子》,徐偃王的人物形象渐趋丰富。
百余年后,西汉淮南王刘安召集门客撰《淮南子》,其卷十八《人间训》篇在此基础上又进行了扩充:
昔徐偃王好行仁义,陆地之朝者三十二国。王孙厉谓楚庄王曰:“王不伐徐,必反朝徐。”王曰:“偃王有道之君也,好行仁义。不可伐!”王孙厉曰:“臣闻之:大之与小,强之与弱也,犹石之投卵,虎之啖豚,又何疑焉?且夫为文而不能达其德,为武而不能任其力,乱莫大焉。”楚王曰:“善!”乃举兵而伐徐,遂灭之。知仁义而不知世变者也。
上引两段文献中徐偃王的主体形象基本一致:在战国末年至西汉初年的时人眼里,徐偃王是一个好行仁义,且因之煊赫并灭亡的颇具悲剧色彩的君王。只不过两书在具体细节上略异,如灭徐者由荆(楚)文王变成了楚庄王,朝徐之数亦由三十六国缩为三十二国。而且还煞有其事的增饰了王孙厉与楚庄王的对话,从而使得楚庄王伐徐之举更显得迫不得已、师出有名。然春秋史事详载于《春秋》《左传》《国语》三书,如果汉东三十六国(或三十二国)真臣服于徐偃王,那他无疑是齐桓公之前的一个最大的霸主。他为楚文王所灭必是楚史上赫赫战功,为何这三部书里均未载只言片语?这在情理上根本解释不通,可见在战国时人的观念里徐偃王的真实史迹已不清楚了,至西汉刘安组织门客撰《淮南子》一书,更是不加分析的袭引《韩非子》,而且为了使故事更加生动丰富,还颇具想象了增饰了一段君臣对话。究其原因还在于:春秋以来,楚是南方的第一大国,都于汉西,而徐在汉东,两国壤地相接,所以在战国、秦、汉时人的心目中,楚、徐非得争一个你死我 活不可。他们不知道,这是西周中期的历史,那时最有实力的,是周而不是楚;到了东周,徐已降为二、三等国家,不足为楚的对手了。
再后二三十年,司马迁撰《史记》时也提及徐偃王,始将徐偃王的生活年限向前推至周穆王时。
然周穆王若果真大破偃王,那应是西周时代的一件大事,为什么司马迁不把它正式记入《周本纪》呢?顾颉刚先生认为,大约司马迁也只认它是一个传说的缘故,有如夏少康中兴一事,他只记在《吴世家》,不记入《夏本纪》,即同此例。从《史记·冯唐列传》看,赵人冯良到汉武帝初年还存在,他的儿子冯遂和司马迁的父亲司马谈交好,冯遂常常把赵国流传的民间故事讲给司马谈听,所以《赵世家》里所载的神话、传说特别多。周穆王破徐偃王即他讲的故事之一,给司马氏父子记录了下来;秦、赵同祖,所以又顺笔写入了《秦本纪》。这个故事,本身虽也是一个传说,但却接近历史。所以然者,造父是赵氏的祖先,他为周穆王管马和御车,亲身参加了伐徐之役,因此他的子孙还能讲述得正确一点。
再后七、八十年,成书于西汉中、晚期和东汉初年的《盐铁论》、《说苑》、《论衡》诸书也言及徐偃王史事,其中以刘向撰《说苑·指武》篇记载最为详尽。
文献大体抄袭了刘安门客撰《淮南子·人间训》,只不过此时与王孙厉对话的由楚庄王变成了楚文王,“陆地之朝者”又变为了“汉东三十二国”。此外,还煞有其事地增附了徐偃王的遗言,遂将关注重点从“仁义”上升至“文德”与“武备”的对比。
至西晋张华撰《博物志》卷七《异闻》引《徐偃王志》,此为目前所见有关徐偃王史迹最为全面的记载,集神话传说与真实史迹为一体。和众多民族的祖先起源一样,徐偃王的出生也颇具神话色彩。古时东夷部族多尚鸟,凡属此族或曾定居东方的部族多认为自己的始祖是从鸟卵里生出来的,这一传说同时也证实了徐属东夷部族。而“弃之水滨”“覆煖之,遂成儿”之语,又与周人的祖先起源相似。这一记载一方面利用华夏族群起源之“模式化情节”,进一步将徐偃王纳入中原华夏英雄祖先体系;另一方面在“英雄祖先历史心性”作用下,又赋予了徐偃王作为徐国、徐人“英雄祖先”的崇高地位。
(作者为山东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副研究员、历史学博士 山东省历史学会徐国文化研究专业委员会 副主任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