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兴隆
唐一五代时海州人徐温父子及其成为神的过程，笔者曾作过探讨。那么，他们在其老家海州（今连云港地区）又是如何呢？
一、诸神的祖籍地——海州：还有多少谜
自宋至明，约800年间，从京城到地方，从皇家到百姓祭祀的徐氏父子，如果单算民间祭祀，则已有千余年香火供奉的灵济宫诸神，在其祖籍地，难道会湮没无闻吗？明确记载，入了《嘉庆海州志》的仅摘录成书片断，而且还是在“别传”中。是徐氏父子无颜见“江东父老”？显然不是，一个权倾朝野的家族，不可能“无颜”见家乡父老的。是吴、南唐的“地盘”不及“老家”？也不是。要知道，在中原五代争战之时，吴（及后来的南唐）其实际控制“疆域”相当大，包括：今江苏全境，安徽东、南部、江西大部、浙江、湖南、湖北、福建一部分，及今山东与江苏交界的鲁南部分地区。完全函括了今之“长江三角洲”地区。在这样一个实际统治区内，徐氏父子“衣锦还乡”无论怎么说都应该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么，是徐氏父子在当地名声太坏？看来也不是。如即使对徐氏取贬义的《新五代史》亦称：徐温“尤得吴人之欢心”。并称，徐温“初随行密破赵?，诸将皆争取金帛，温独据余?铮?髦嘁允扯稣摺薄Ｆ湟遄永?c（徐知诰），看来也不失其义父之风，无论为权臣还是称帝，也是颇识大体的。故《新五代史》称“?c志在守吴旧地而已”，“然吴人亦赖以休息”。更有资料显示，徐知诰（李?c）直至称帝“因有功于民，奉之为神，以为唐王”。
确实，在中原地区，梁、唐、晋、汉、周五代杀得昏天黑地之时，仅自唐天佑二年（公元905年）徐温开始掌握大权时起，至宋太祖开宝八年（公元975年）李煜被俘止。这近70年间，吴、南唐境内是相对平静的。即使算到后周显德六年（公元959年），南唐划淮、泗、海州为后周止。在吴、南唐的“地盘”上，老百姓也有50余年的相对太平日子。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讲，以徐氏父子这样的“政绩”，在老家不会不受到欢迎和尊重的。
那么，何以至今连云港境内，却难以找到曾经掌控权力达半个多世纪的徐氏父子的更明确的遗迹呢？这本身就是个颇费思量的谜。
从目前资料来看，笔者认为徐温的祖居地，为今我市境内的海州地区及今新浦地区东南、连云地区南部及其周边地带。而李?c（徐知诰）的祖居地大致有二：一、同徐温；二、在今我市赣榆县东海县一带。那么，以上这些地区是不是就没有任何堪称“标志性”的遗迹呢？笔者认为还是有的，问题是要找到其入手处。
神仙、神灵的祭祀是离不开庙宇的。作为徐氏父子，诸神的故乡、祖籍地，我市境内最引人注目者莫过于云台山三官庙（三元宫）及其建筑群了。
我们还是从有“良志”之称的《嘉庆海州志》及《云台山志》、《云台新志》着手。“重编”于清乾隆年间的《云台山志》中的一句话起到了打开当年历史之门的作用。即：在其引用《三官经》（文中称“三元真经”）后，称：云台山三官庙“始发迹于唐，次重建于宋”，这就明确地把三官庙与云台山直接联系起来了。而道光年间编的《云台新志》除仍引用上语外，又加一案语称：“盖自（明）神宗时创建三元宫”云。又《嘉庆海州志》引《复山集》中收入的清帅颜保文称“云台山三元宫（三官庙）”、“自唐及宋，灵宇岿然。有明敕赐，昭代仍前”。这两个记载，一谓“自神宗（明）时创建”，一谓“始发迹于唐，次重建于宋”，“自唐及宋，灵宇岿然。有明敕赐，昭代仍前”。二者矛盾之处，可谓昭昭然。
可是，实际上，到崔应阶写《云台山志》序时即乾隆三十七年（公元1772）年，三元宫（三官庙）即已因“殿宇倾颓”而“深为恻然”了。要知道，即使在明代后期，皇宫中的太监们特别是有权势的太监，还在海州（今连云港市）地区的云台山等地大修宫观，安排墓地。难道仅仅是一个朝代的更替，竟令连云港地区（古海州地区）的宗教建筑出现如此变化？为什么自宋元至明都没有如此现象呢？
二、云台山三官庙（三元宫）团圆宫索隐
说明：云台山古称东海山、郁州山、苍梧山、郁林山等，明后期始统称云台山，本文为行文方便亦统称云台山。又：“团圆宫”在云台山地区不止一处，此处以三官庙团圆宫为例。
提到云台山三官庙（三元宫），一般总要提到《云台山志》中的“发迹于唐”的记载，且往往都是定位于“始建”于唐。而实际上，“发迹”一词在古今汉语中，特别在古汉语中，其意义为：由微而扬名之意。故“发迹”于唐，实为扬名于唐。问题在于，唐代有近300年历史（公元618-907）。如果说是“扬”了300年“名”，那怕“扬”了200年或100年的话，那么云台山三官庙在唐代史料中的记载应该是极为丰富的。但事实上并非如此，即使唐代高道成玄英在云台山前后近20年，那也是其隐居和贬谪时的居住地。但是，这里透出一个重要信息，即三官庙的始建时间，或三官庙（三元宫）的初建形态，大约应在唐以前。问题在于，“发迹于唐”指的是哪一“唐”。然如上所述，其“发迹”于大唐的可能性不大。
依现有的史料、史迹等来看，笔者认为云台山三官庙建庙（建坛、殿）时代早于大唐，而“发迹”于吴一南唐，且与徐温父子有极大之关系。而三官庙之“发迹”则又得益于团圆宫。归其要点如下：首先是，徐氏父子掌控朝政直至徐知诰（李?c）称帝，海州地区在其统治范围内达半个多世纪，其父子不可能不回乡。要知，徐温本朐山人，其祖坟必在海州地区，徐知诰（李?c）也“本海州人”徐氏父子、义父子，“衣锦”之时不可能不还乡祭祖、“上坟”。二是，“东海夫人”墓恰恰说明徐氏父子并没有忘记海州老家。三是，徐氏父子作为海州地区的人，均有信仰道教的传统。徐知训、徐知谔本身即为修道的人，除其他政治等原因外，其二人死后被封为道教神仙，与其修道也有不可分割的联系。四是，李?c（徐知诰）也是信道人。其于升元元年（公元937年）即位之初，即召茅山道士王栖霞至金陵，加金印、紫绶，赐号“玄博大师”，旋又加号“真素先生”。五是，传承唐代以道教为国教，崇奉三官、“上表”祈福之风。而本又信道的徐温父子，不会不知道向三官祈祷求福的，且在吴、南唐境内，今之云台山为其最高山峰，虽在海中，然东临大海，后近平原，在这样的“老家”，身为“王”、“皇”的徐氏父子，向三官“上表”正为情理之中。六是，不管是徐温，还是徐知诰（李?c）在祭拜三官时，在家乡必是乡里乡亲之人、家族之人团聚之中，而“皇”、“王”所居之所称为“宫”，乃为常识，故“团圆宫”之称由此而起。七是、团圆宫所处位置在“三官殿”之上，于“玉皇阁”之间，三者依山势均在一个中轴线上，足见团圆宫所祭奉者地位之高。八是，即使南唐前主李?c（徐知诰）来云台山，此人是极重情义之人。故李?c（徐知诰）如来老家祭拜三官，其过程仍可称“团圆”，也在情理之中。九是、团圆宫最初当为供奉徐温父子（包括徐知诰）的所在。十是、随着时间的推移及福建灵济宫的建立。团圆宫即变为祭祀徐氏父子的场所，且实为闽、浙、台等地灵济宫的祖庙，其规制当和福建灵济宫同，即供奉徐氏父子一家。故民谣有“团圆宫的神仙，前一层后一层”（何以后来“神仙”又称“菩萨”详后），其排列顺序（位置），从福建、北京灵济宫的安排，及民谣所说的，当为三层（逐层升高）。因篇幅所限，本文仅列上述十点。
但是：团圆宫的传承历史却不平坦，其中大有波折，择其要者述之：
一、周世宗于周显德三年（公元956年）攻南唐时，南唐请去“帝”号，并意在割淮北六州，而周世宗未允，要求南唐割江北全部。因此，此时的海州，可谓危矣！其团圆宫想必是不敢堂而皇之的了。到后周显德五年（公元958年）南唐尽献江北地区（此时海州当然包括在内），至宋太平兴国三年（公元978年）南唐后主李煜被毒死，则三官庙团圆宫的状况就可想而知。
二、李煜死后，“卧榻之旁”已无人“鼾睡”，故于太平兴国八年（公元983年）在福建创建祭奉徐温父子的“灵济宫”，此时的三官庙团圆或许能有重建之机。南宋时，海州地区初为宋、金中间地带，后属金。此时三官庙团圆宫或许为初期全真道主持，当能延续香火。
三、元代前、中期对道教优厚有加，对“灵济宫”的祀奉一如前朝。故此时三官庙团圆宫当为比较宽松时期，而连云港地区（古海州地区）元代道观数量极多，到了无山不道观的状况，也是一个佐证。
四、到了明永乐十五年（公元1417年），明成祖在京师建“灵济宫”。此时云台山三官庙团圆宫当乘机复兴，且当显赫。一直到嘉靖年间，与云台山三官庙道士有极大关联，产生于宋元时期的“三官经”，在北京正式刊行，并于万历年间收入《续道藏》，就是一个明显的标志。此时的三官庙其气派也当可想象。
五、至隆庆时，虽有削去张天师的“正一真人”名号、金印，削去故名道邵元节、陶仲文爵号及万历初期李太后佞佛等的打击，但随后万历亲政时的崇道也使三官庙团圆宫得以恢复些许元气。但这仅属短暂的辉煌了。
六、天启、崇祯朝的二十余年间，天灾不断。内有闯王起义，外有后金（清）强敌，明王朝内外交困。但即使此时，海州地区的道教宫观仍得到明王朝和宫内太监的眷顾。其真正的大转折在于清兵入关，至顺治于北京称帝。清兵进入北京当年即将明王朝皇家保护神的宫观，供奉徐温父子、义父子及其全家人等的“灵济宫”夷为平地，改为马厩。随之满清贵族崇佛抑道，不断加强对汉民族的精神控制。有清一代，作为大明王朝皇家保护神“灵济宫”诸神祖籍地的海州云台山三官庙、团圆宫，则只能是：要么销声匿迹，要么“隐姓埋名”改头换面了。
三、三官庙团圆宫：古海州地区的迷尚须继续探讨
关于云台山三元宫（三官庙），笔者曾撰文述之，此处不再赘述（详《名人名著与连云港研讨会论文集》市社科联编2002年）。那么作为三元宫建筑群之一，同时也显出其在神系中重要位置的团圆宫，既是祀奉徐温父子的殿堂，何以会有“团圆宫菩萨前一层后一层”之说呢？何以又成为“三官老爷”的一家人呢？上文述及，满清入关后，团圆宫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境，甚至可能是灭顶之灾。而古代海州人的智慧，又使其改头换面地保存下来了。首先，团圆宫供奉的神灵为一个家庭形成的“团体神”，而“三官老爷”一家也是个团体神，因此，照样可以前一层后一层的供起来，只不过要“隐姓埋名”罢了。之所以选择了“三官老爷”的一家人来“代”徐温父子一家人，首先是其均为道教神灵，而且也恰与流传于明后期而传播于清初的《增订搜神记》关于三元修练之说合拍。也许这个《增记搜神记》关于三元修炼之说，是为徐温父子的团圆宫打的掩护，也未可知。因为“三官经”与云台山本有不可分割的联系。至于后来又与“唐僧”师徒一说，套上关系，其实，从中国文字传统的“避讳”技巧即可明白。即团圆宫中本有海州人徐知诰，即南唐前主李?c的位置（见上文），徐知训、徐知谔在生前即有生祠，而这个李?c据史载，因其“政绩”，生时即被百姓尊为“唐王”，且也是有生祠。大明朝结束了，大清朝来了，再供这个明朝皇家保护神之一的“唐王”及其父兄当然不行了，那么“唐王”的“王”字只须在左侧加一撇，一竖出个头，即可称“唐生”（加一点可叫“唐主”，那当然是不可以的了，“主”和“王”在某种意义上含义是差别不大的）。而在后出的关于三官老爷与唐僧关系的《增订搜神记》所载的“唐僧”，在方言中“僧”和“生”是不分的，于是又变“唐生”为“唐僧”。这样，一层迷雾又加上一层迷雾，遂使团圆宫的真实面目扑朔迷离。
据笔者观察，其实我市境内一些有关“唐王”的地名和故事，在史无实据可查为李渊“大唐”背景的情况下，用徐温父子，特别是“本海州人”的南唐前主李?c（徐知诰）相对照，即可知此“唐王”为何人了。如“唐王洞”，“唐王打马上山”等等。而海州流传的“好汉茔”，实际上也与杨行密、徐温起事时的“三十六好汉”相合，大可不必去套后来的“梁山伯好汉”。而《隆庆海州志》中所记的“二仙观”，其所奉祀的二仙，实应为“九天金阙溥济真人”徐知训和“九天玉阙博齐真人”徐知谔这二仙。说起来，流行于江南、闽、浙、台的“徐山信仰”其根源实在古代海州。
我市（古海州地区）是中国道教的重要发源地。秦汉以来，特别是唐宋至明代道观甚多，比例大大多于佛寺。而明成祖朱棣及其后代之所以把“海州人”而成神的“灵济宫”神灵作为大明朝皇家保护神，大约也与朱元璋、朱棣本人也为江淮之人，与古海州地区近邻而受其影响有关。
徐温父子、义父子的影响。在海州地区的民俗中也有反映。本地区民俗中有“六十六吃闰女一刀肉”以避灾的风俗，也与徐温死于六十六岁有关。海州地区（今连云港地区），全家团圆、照像谓之“全家福”也必有一个外姓人在其中，以示人丁兴旺的习俗，也和徐温儿子中有义子李?c（徐知诰）这个外姓人而两代封王，人丁兴旺有关。
由对徐温父子崇拜形成的“徐仙信仰”，时间上使古海州从五代到明有了一条明显的联结。从空间上使京师（北京）、海州、金陵、闽、浙等地形成了一个古代沿海地区道教文化的影响带。
这里要说明的是，明代崇拜的道教主要是正一道（其中主要又是天师道），而全真道，自以“驱逐鞑虏”为号召的朱元璋起，在明代是有“汉奸”之嫌的。而随着清的入关，三官庙（三元宫）及其团圆宫，不得不隐其本色。如上文所述，尤其是团圆宫。而全真道由于其与金元的关系，在清兵入关后，与不断受到贬抑的正一派相比反倒“发扬光大”中兴起来。于是，三元宫（三官庙）建筑群，也只能公开祀奉正一、全真两大道派都敬奉的“三元大帝”（三官老爷）了。团圆宫也自然而然地转向以“三元”为主题了。且在清代海州地区的道教也以全真龙门派为多。
那么，史迹自五代至明如此明晰，“徐仙信仰”自皇室至民间的“灵济宫”诸神何以在其祖籍地如此地不被注意甚至遗迹如此之少而又不显呢？
我们还可以问一下，目前，古海州地区有多少自宋至明的地方史志呢？回答只能是“凤毛麟角”！有的也多为清代（注意是文字狱不断的清代）整理或“重编”的。而明代州志《隆庆海州志》，又恰是个因嘉靖皇帝之死而对道教采取高压政策的隆庆年代编成的（虽然隆庆的朝代并不长，公元1567-1572）。而清代又能编出什么样的记载明朝皇家保护神的地方州志来，那是可想而知的。这就是为什么在自五代至明，且终明一朝都受皇家祭拜的诸神的家乡，对其记载反而如此简略且入“别传”，历史遗迹如此之少而又不显的主要原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