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艺术报/2022 年/8 月/8 日/第 008 版
舌尖地图原乡
徐剑
天还在下雨, 暮色已经浓了。湖光山色不再, 红木小镇像罩上一件黑色长袍, 沉落在烟雨朦 胧与暮色之中。他们坐在一家酒店大包里, 听雨, 观湖, 品衢州龙游美食。人皆喝烈酒, 唯有他 独喜黄酒, 与两位文友对饮成三, 三瓶下肚, 陡升景阳冈十八碗的英雄胆。人呈微醺状, 飘飘欲 仙,那感觉妙极了。酒饱饭足,他步出宽敞大门,行至大平台,与家人电话。雨从湖上飞过来, 落在脸庞上, 清凉的, 像故乡云南的雨, 有点甜, 甚至还有酥痒的抚摩感, 点点滴滴, 落在脸上, 滴在石阶上,敲在他的心坎上。他与家人说了好一阵儿话,饭桌有人大声喊他,说主食上来了, 是碗面片, 好吃得很。他摇头, 一点儿也吃不下去。可是还是禁不住多人蛊惑, 他从平台走回原 位, 一看, 桌上摆了一碗面疙瘩, 酷似当年大板桥老家母亲搓的面泥鳅, 或者叫面鱼儿, 长长的, 两头尖尖,粗不过筷子,清汤,葱花, 加点酸菜,或者再加点猪油,香爽诱人。他嗅着,很像少 年吃过的面汤。遂拍了一张照片, 发给老家做大厨的三弟, 问这碗面疙瘩, 是否与母亲搓过的泥 鳅一样?然后俯首一品, 居然吃出童年的味道, 他大口吃了起来, 将乡愁的氤氲浓缩到舌尖与味 蕾里。
到浙江好多趟了, 巡弋城乡之间, 他不止一次发现, 这里的生活厨具、食材、烹饪做法, 与 云南老家酷似。其实, 彩云之南与之江, 山高水远, 隔着八千里地云和月, 怎么会在食材做法上 如此契合, 他有些讶异, 比如蒸米饭的木蒸子, 比如糍粑、年糕, 中午在古民居里吃的发糕, 还 有毛豆腐、炒米线。而这碗面疙瘩, 与少时妈妈做的搓泥鳅一模一样。身在异乡为异客, 却无陌 生感。处处氤氲乡风、乡雨、乡愁、乡韵。 一位文友一语道破天机, 一笔写不出两个徐字, 衢州 为姑蔑国,为徐姓先祖所建,也许你就是当年的徐国子民,从江南迁徙到西南极边之地。
真的? 错将他乡为故乡, 还是真正寻找了云南徐姓的原乡, 他有些恍惚。好多年了, 那个问 号, 拉直成一个天问, 凡有乡井处, 便吟饮水词, 就是游子的原乡。那天在龙游县板桥村时, 他 怔然, 他的故里在昆明城东, 也叫大板桥啊。鸡声茅店月, 人迹板桥霜。七月梅雨季的龙游, 没 有霜天,只有黄梅雨,还有一瓶瓶绍兴黄酒,点点滴滴,将乡愁化作一个个舌尖地理上的标识, 给了他一个温馨的答案, 他寻找了半辈子的密码, 终于被破译了, 他的徐氏先祖就像那碗里的面 鱼儿一样, 一江春水向西流, 从浙江大地, 从衢州姑蔑国, 千万里大迁徙, 向着西南边陲迤逦而 行。
2
那天, 他从济南坐高铁来衢州。纵使云龙风驰, 抵达龙游时, 已是夜里十一点多钟。六个多 小时车程, 旅途劳顿, 洗过澡后, 很快沉入梦乡。因为睡眠质量差, 他一直处于浅睡眠状态, 梦 魇不绝于夜。 一枕残梦到天明, 天之尽头, 是百鸟朝凤, 是鸟啼破晓。风从高天吹过来, 居然挟 着新安江的雨, 钱塘的风。摇啊摇, 不是在乌篷船上, 而是酒店大床房里。清晨鸟鸣声, 胜似一 场音乐会, 将他喊醒了, 落寞了城郭的寂静与沉睡。他有点讶然, 在十七层的酒店里, 怎么会有 这般清脆鸟啼啊。
先是黄鹂的叫声,父亲当年养过,体小而嗓子好,尖啸如竹笛,似有一种穿透天空的悠远。 继而,是画眉的晨曲,清脆悠长, 一唱便是鸟儿王国皇后的美声,长一声,短一声,时而高亢, 时而激昂, 一声清音声动一城。再后来, 则是鹧鸪之唱, 旋律短促, 喊山, 林中低吟, 一句余韵 未尽,另一声又起,穿越时空,连接着伤逝与重生。然,季令已经入夏,鹧鸪还在最后挽春?!
后来, 是一场百鸟叽叽喳喳的合唱, 他躺在床上, 听着龙游的百鸟晨曲, 有一种梦回故里的感觉。
好一座生态之城哟。晨光潜入房间, 负氧离子和湿润弥漫于室。他拉开窗帘, 却是另一幅图 景, 衢水纵横, 钱塘风来, 一个盆地惊现于他的视野中, 远处的高速公路与河流, 将一个南国小 县城,装扮得如此之美。
故乡在哪里?原乡归于斯。多次来过之江大地, 他觉得, 衢州更像他的故里, 冥冥之中, 他 像一个拾野生菌的樵夫,找到了寻宝的路径,那就是食材,舌头上的地理方位。
犹忆少年时,大年初一,母亲总会早早起床,做发糕,那天是不能动刀的。午饭是吃发糕, 一笼发糕熟了,母亲先祭祖,然后分给他和弟弟妹妹吃, 说吃了发糕,一年会升糕(高),节节 高升,日子一年比一年好。
那天上午,他们在一个整屋搬来的古民居里“神游”,眼前一座座江南氏族豪宅,门上砖雕 似曾相识。从大门顶上始, 镂空浮雕镶嵌在门上, 第一层为麒麟瑞兽、雄狮、蝙蝠、莲花、绣球, 瑞兽憨态可掬,花则工笔铺张, 一点也不遑让黄杨木雕。再上一层,则为古树城郭,奇石仙葩, 柳暗花明又一村。第三层则是古戏场面,演的是英雄义胆,才子佳人,金榜夺魁,洞房花烛夜, 然后上书四个字: 世泽绵长。顶部又是一层云纹, 回形图案、灯笼柱和斗拱, 都是从泽随古村等 地整座古民居原样搬迁, 尤其是那栋写着“高冈凤起”的古屋, 门阙飞檐斗角, 如双凤飞翔, 凤 翥九霄,四进院落,极尽江南世家的豪侈。
“世泽绵长”“高冈凤起”。蓦然回首间, 他觉得这两个题匾寓意甚佳, 世泽何年是乡亲, 凤 起高冈故人还。中午, 在古村落一隅午餐, 桌子上居然摆了发糕, 他惊呼, 这是云南老家过年初 一的中饭呀,先祭祖,再饷午啊!
“龙游发糕, 天下小吃一绝。凡有良辰佳节红白事, 我们都要蒸发糕啊, 也不忘祭祖, 你们 老徐家的祖上,也许就在泽随村啊!”当地文旅局长说。
好一个泽随。他有点愕然,沿着舌尖上的地理线路,他居然一步步走向了自己的原乡。
他读《史记》,知道徐氏出自赢姓, 是东夷少昊之后代, 相传其祖伯益因辅佐大禹治水有功, 夏禹时其子被封于今天的苏北与鲁南一带。徐国历经夏商周三朝, 周穆王时, 传至第三十二代徐 君偃, 已经非常强大了。春秋史官皆有记载, 徐君好行仁义, 乐善好施, 让百姓休养生息, 彼云: 此地可养吾生民兮, 以求万世。徐姓百姓和泥烧砖, 夯土筑城墙, 一年又一年, 百姓城外建村庄 耕牧旷野, 春播秋收, 种桑养蚕, 衣食所安也, 但是对于城郭里的居民, 徐偃王想江山永固, 加 高城墙, 以防别的诸侯国来袭。岂料此事一传百, 百传千, 风一般地吹向北方, 传到了镐京, 惊 动了西周天子。徐国城墙高于镐京, 等于有“僣越”之嫌, 徐偃君想称王乎, 周穆王遂下令, 派 鲁侯远征徐国,将徐偃王擒来问罪。毕竟,周王朝是有规矩的。车辚辚,马萧萧,大军过大河, 转道泗洪, 四乘骑、八乘骑的战车, 风尘滚滚而来, 楚军也加盟远征, 击鼓过河。千军万马围住 徐国, 如铁桶一般。军队过了护城河, 将进徐国城下, 只见一城百姓皆跪于道上, 父老乡亲哀求, 徐偃君乃贤王,治国有方,爱百姓如父母,放他一马吧。 一城百姓都称徐君贤,跪求王师。
王师观此景, 命令士兵让出一道, 让徐偃王与百姓逃之夭夭。在大军压境下, 徐国只好南迁 淮夷。
最是仓皇辞庙日。徐偃王弃国出走, 一个徐氏大家族人, 万余众生扶老携幼, 向着烟雨江南 而行, 步履迤逦, 因为其颇得民心, 跟随他进山百姓熙攘往来, 徐偃王躲进彭城(江苏徐州) 武 原山中, 这座山亦称徐山。风声过尽, 千万里走来, 过了一村又一村, 大平原成了丘陵沟壑, 终 于走到了衢州龙游一带, 徐偃王马鞭一指, 就在金衢盆地建都城吧, 此乃姑蔑国的所在地, 就在 当今龙游一带。
那天, 他在浙江衢州博物馆看到唐代大文学家韩愈撰写的《衢州徐偃王庙碑》,碑文记载:
“穆王闻之, 恐遂称受命, 命造父御, 长驱而归, 与楚连谋伐徐, 徐不忍斗其民, 北走彭城 武原山下,百姓随而从之万有余家。偃王死,民号其山为徐山,凿石为室,以祠偃王。 ”
他伫立在衢州徐偃王的画像前, 心里轻轻地叩问, 图上的人像他, 还是他像图中人?呸呸呸,
掌嘴, 怎么敢称圣王, 惊骇后, 不免羞赧一笑, 内圣为王, 殿堂江湖皆宜, 他双手合十, 向这位 徐家先祖宗鞠躬致意。
3
红木小镇的夜晚, 吃完面条, 他仿佛觉得碗一翻, 母亲搓的泥鳅、面鱼儿, 游进他灵魂的内 湖、精神的大河。碗里的面鱼儿, 一碗, 一池, 一湖, 一河,骤然游动起来, 从衢州游向遥远的 西极美地——云南。少年吃过的妈妈搓的泥鳅与面鱼儿,满足了他对遥远原乡的想象与追溯。
逝者如斯夫。时光之河淌到了大明王朝, 和尚出身的朱元璋入主金陵城, 突然折腾起来, 将 半城居民迁至奉阳, 而将江浙百姓迁进南京城, 随后填湖广, 填四川, 再填云南。驿道熙来人攘。 他伫立在昭通盐津豆沙关上, 帝国的五尺道上, 每个马蹄印里盛满了雨水, 那是先祖一双双眼睛 闪烁,或明亮,或灿然,或黯淡, 或凄楚。 那一双双泪眼,镶嵌在云南道上,马蹄印里,盛着一 条条面鱼儿, 一条条面搓的泥鳅。百姓如鱼, 官家绳子一拴, 押解着走向四面八方。多年前, 他 曾问过父亲, 老徐家从哪里而来, 父亲答曰, 南京高石坎, 老柳树下。遥想当年, 徐氏一族发于 金陵,跟着沐英, 一根麻绳手拴着手,从江南踉跄走向云南,且将他乡做故乡。
“溯洄从之,道阻且长。”他千万次的追寻,终于从极边之地云南追至了古姑蔑国。那天中 午的发糕、还有后来的搓泥鳅, 就像追溯一条鱼儿, 引领他找到了源头, 还乡千万里, 原来他的 原乡, 就在姑蔑国的地盘上, 史书记载: 姑蔑国是春秋时的小国。附属越国, 区域覆盖浙江衢州 全境,国都位于衢州市龙游县境内。刹那间,历史的烟云向他涌来,将他淹没了。
梅雨一直在下, 暴雨袭来, 经历了一代代的风雨, 他终于走到了属于自己的村庄——泽随村, 一个徐氏人的村庄。据说, 徐偃王藏匿于徐山后, 有一天他带着一只猎犬出去打猎, 狗追兔子和 鹿到了一个台地, 猎犬太累了, 抑或它的嗅觉闻到了什么, 坐卧在此, 嗷嗷地叫。徐偃王打马追 过来, 唤狗不起, 马鞭抽它也不起, 他遂跳下马背, 站在野山坡上, 环顾左右, 好山好水好风水 啊, 坐北朝南, 后边, 一个盘龙横亘山岭, 朝前, 两个池塘如两条鱼儿, 旋转了一个八卦图, 上 边一条阳鱼儿,下边一条阴鱼儿,搅动一片大好河山。他惊叹,在此建村,可以厚我徐氏万代。 于是, 一个叫泽随村的村庄,在这片山水中骤然崛起。
数千年往事,烟雨般地朝他涌来了。
入梅后,一场强降雨,新安江上游涨水了,衢州水满,浩浩汤汤,昨天还清澈见底的江面, 浑浊了, 雨点落下, 像一双上苍手指在巨大的铜镜上, 戳了一个个眼, 湖面、江面, 瞬间千疮百 孔,映衬着徐偃王的春秋大梦。
雨好大啊! 车进了泽随村, 恩泽雨露今犹在。 一场连一场的梅雨像瀑布落下来。下车, 地面 上汪了大片雨水, 陪同人员遥指前方村前的两个池塘就是八卦池塘, 上湖为阳鱼儿, 下湖为阴鱼 儿,旋转着,走过了千载岁月,给泽随村带来好日子。
眺望, 两个湖如两条巨大的鱼儿,搅动了八卦村的寻常人家和平凡时代。
听听那冷雨, 看看那两个阴阳湖。每个游子心中, 都有一个八卦图。入村, 沿一条小巷右拐, 古村民居, 大多建于宋、元、明之间, 雨巷深深, 不见撑纸伞人, 难得娇娘回眸, 更无佳人倩影。 走进一个寻常人家, 进门一个天井, 落雨存于天井石缸中, 寓意肥水不流外人田。纵是暴雨如注, 八百年过矣, 千年如斯, 村里下水管网依然可用, 顺着阴沟, 由高向低排入村前的池塘, 哗哗地。 八卦池塘,水满,溢向沟里,融入衢江,再汇入钱塘江。
雨巷无人君自来, 不知为何, 他觉得这个古村, 与他有一种天然的感应。故乡, 原乡, 也许 云南昆明城东大板桥驿徐氏一族,就出自徐姓的泽随村啊。
暴雨仍不愿停歇。躲雨, 无意走入村里文化活动室, 此为民国初年建筑, 为一位小学校长所 修。两进院, 前边一个大天井, 穿过大堂屋, 后边有两个小天井, 中间是正屋, 天井的门窗、格 子门上,皆为浙江黄杨木雕匠人留下的镂空杰作,梅兰竹菊、棋琴书画、五子登科、洞房花烛、 鲤鱼跳龙门,尽是好寓意,工艺刀法不输大国工匠。
风雨故人来, 他算故人吗?抑或是, 也许不是, 他只是故村故人的一个徐氏后代, 从遥远的
云南而来,像朝圣般的,按照舌尖地理分布图的路线所引,回到了他梦中的原乡。
那天晚上, 他吃完了那碗面片儿, 有点乡愁泛起, 梅雨渐次停了, 他仿佛做了一场梦, 变成 一只舌尖地理意义上的鱼儿,返回了自己的徐氏村庄。
那条泥鳅和鱼儿还在游, 宛如雨巷边的水沟, 落雨成溪, 咆哮入河, 引领他走到了村前池塘。 雨还在下, 池塘水陡涨。风中, 雨中,那对阴鱼儿、阳鱼儿搅动起来, 八卦阵成, 风吹雨润家国 江山,然后宁静为每天的好日子。
泽随万代,休养生息,故乡可以看兮,可以抚摸。你,我,他,都是人间长河里一条鱼儿, 大河里有水,小河里的鱼才不至被晒死,家国安宁,就是众生的好时代。
回乡路漫漫。诸君, 你找到归乡的路吗?舌尖上的地图, 不失是一个好路标、 一条捷径, 引 得他千万里从彩云之南,找到泽随村,风雨夜归人,日丽佳人随。
好一城龙游的美食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