宦门庶子
徐渭出生于明武宗正德十六年二月初四日(1521年3月12日)(《畸谱》:“渭生观桥大乘庵东,时正德十六年,年为辛巳;二月,月为辛卯;四日,日为丁亥;时为甲辰。”(《徐渭集》,中华书局1983年版,第1325页)另,本书行文中所涉及的年月日均指农历时间。又,本书所引徐渭的作品,以中华书局本《徐渭集》为依据,而标点则据文意略有不同。),字文清,更字文长(钱谦益:《徐记室渭》,《列朝诗集小传》,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560页。),号天池(《天池号篇为赵君赋》:“予耽庄叟言真诞,子爱江郎石更奇。讵意取为双别号,遂令人唤两天池。”(《徐渭集》,第299页)按,《庄子·逍遥游》:“是鸟也,海运则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徐渭的别号取名于此。青藤书屋内有天池,是用别号来名池,而不是因有池号而取别号。)。其出生地在浙江省山阴县观桥大悲庵东,称观巷(《告先主》:“自观巷之宅失,而我考妣若兄嫂之主,至于今凡八迁。”(《徐渭集》第662页)此文写于嘉靖二十四年(1545),传主二十五岁。也就是说,传主自出生至二十五岁失宅而离去,一直生活在观巷。)。绍兴府城分属山阴、会稽两县。大致今天绍兴市的西部为山阴,东部为会稽。府署在山阴县境内。徐渭出生地旧居当距现在的青藤书屋很近,但并不是现在的青藤书屋。徐渭于七十岁时所写的《青藤书屋八景图记》说:“予卜居山阴县治南观巷西里,即幼年读书处也。”(《徐渭集》,第1295页。)其幼年读书处,后来称为酬字堂,也就是现在的青藤书屋。
徐氏家族在山阴当地的地位,并不像有的著作所称的是“名门望族”(徐:《徐文长》,上海人民出版社1962年版,第2页。又,李德仁《徐渭》亦持相同观点,吉林美术出版社1996年版,第3页。),而是一个官绅家庭。有关徐氏家族明代以前的情况,我们已找不到文献资料。这也说明,在明代之前,徐氏家族没有显赫的历史。至于明初的先祖,徐渭的《从子国用至自军中》一诗提供了信息。诗中这样写道:
高皇得大物,创始日不暇。
草草约三章,未及详误诖。
吾宗本掾流,困书出休假。
干轨苦不多,负戈蒙绛帕。
远戍致夜郎,履趋传舍。
终年苦肩臂,幸不死戎马。
迩来二百年,子孙袭罔赦。
(《徐渭集》,第86页。)
这段诗的意思是说,明代初期刑法处于草创阶段,对于“误诖”之类案情没有明确的规定。徐渭的先祖原是地方上的文职掾吏,因倦于书牍而离开官署休假。其间发生了案件,他受到牵连。虽然触犯刑法不严重,却被发配到贵州充军,在驿站从事搬运之役,受尽煎熬,幸好没有战死在战场。二百年以来,子子孙孙一直因袭军籍。
明代的军籍,与军事上的建制密切相关。明太祖洪武元年(1368)采用刘基的建议,以唐代府兵制为蓝本,将全国边疆地域划定若干防区,设立卫所制度。卫所的士兵均入军籍,实行世袭制,父死子继。早期的士兵来源于四个方面,一是跟随太祖起义的人员,二是归降明军的队伍,三是因罪而充军的人员,四是由民间征集来的壮丁。徐氏先祖属第三种情况,他隶属于贵州龙里卫。而实际上每代在贵州当兵的,是与徐渭同宗的另一支。尽管徐氏先祖被纳入军籍是个沉重的打击,给子孙后代造成很大的影响,但由于贵州属于边疆贫穷地区,文化比较落后,浙江绍兴却是一个文脉代代相传的地区,这给徐氏先祖以军籍的身份参加科举,从而挣脱当时的环境提供了一定的空间。徐渭在《赠族兄序》中说:“吾宗居会稽,自吾祖而上,代多豪隽富贵老寿之人。至吾考,若新河五叔父、西河二叔父诸君子,或为州郡,或自部郎,俱阶大夫,横黄金。而子孙亦繁多,大其门户,美其衣食,高者以明经为生员,次亦以气概雄视一乡。”(《徐渭集》,第951—952页。)徐渭是以自豪的口吻写下上述文字的。文中所提到“俱阶大夫”的是徐渭的父亲、新河五叔父、西河二叔父,他们都是利用贵州军籍在云南中举的。徐渭的父亲徐于弘治二年(1489)中举,始知巨津州,升至夔州同
知。(参见徐渭代作:《题徐大夫迁墓》,《徐渭集》,第638页。)“新河五叔父”即徐的弟弟徐,于成化十六年(1480)中举,官至福建邵武府同知。“西河二叔父”即徐的族弟徐冕,于弘治五年(1492)中举,官至刑部郎中。(转引自骆玉明、贺圣遂:《徐文长评传》,浙江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9页。)府同知和郎中都是正五品的官,可称为“大夫”,所以徐渭感到荣耀。
事实上,除了上述三位大夫外,到徐渭这一代,山阴徐氏并不发达。徐渭在《二兄配冯太孺人生日序》中说:“论吾谱中者,盖溯自高曾上下,殆二三百年,童而诵文以百计,成儒成生矣而卒蹶于乡书者以十计,盖第于乡,仅四老耳,乃复蹶于甲。”(《徐渭集》,第969页。)从这段叙述看出,徐氏家族到徐渭这一代为止的二三百年间,从儿童开始学习举子业的人数“以百计”,而考取秀才的人仅“以十计”,考取举人的只有四个人,但这四人均未中进士。这“四老”除了上文提及的徐、徐、徐冕外,还有一位,但官阶未及大夫。总之,到徐渭这一代为止,山阴徐氏家族虽有走上仕途者,但官阶并不高。
徐渭的父亲徐,字克平,因喜欢竹子,号竹庵主人。(参见《题徐大夫迁墓》,《徐渭集》,第638页。)徐原籍山阴,因同族在贵州龙里卫列入军籍,他便到龙里卫去教书。他刚到龙里卫时,当地百姓想驱赶他。他教儿童读《孝经》,故意教错,当地人笑道:“是不足逐也。”从而得以贵州籍参加乡试,考中举人,仕至四川夔州府同知。(参见陶望龄:《徐文长传》,《徐渭集》,第1341页。)徐原配童氏生有二子,长子徐淮,次子徐潞。童夫人死在徐任所。后来徐娶了云南一个低级武官家里守寡的侄女苗氏为妻。徐从夔州府同知任上退休后,举家迁回绍兴。苗氏没有生育,徐渭的生母是苗氏的婢女。徐渭在叙述中称嫡母为“苗宜人”,而称生母为“苗君”。他为嫡母写过墓志铭,即《嫡母苗宜人墓志铭》,而对生母却未留下具体的叙述文字。这里面恐怕有尴尬之处,至少其生母在家庭中没有什么地位,因而徐渭不愿提及。
徐渭的长兄徐淮比他大二十九岁,次兄徐潞大二十岁。(据《伯兄墓志铭》和《仲兄墓志铭》推算,《徐渭集》,第632—633页。)徐渭出生时,两位兄长均已成年,加上父亲徐是从同知任上退休,生活条件比较富裕。他在七十二岁时写的《春兴》诗,还描写了自己诞生时的情景:“二月四日吾已降,摄提尚复指苍龙。当时小褓慈闱绣,连岁寒衣邻母缝。”(《徐渭集》,第262页。)这个新生儿的降临,给徐的家庭带来了欢乐,家里人及邻居均为这个新生儿忙碌着,嫡母绣织小襁褓,邻母准备越冬衣服。
三月十四日,正德皇帝朱厚照在豹房死去,年仅三十岁。朱厚照是一位极有个性的皇帝,自继位以来,着力于玩乐,而无心于政事。他的种种行为企图冲破朝廷文官集团的束缚,登基不到两年,就搬出紫禁城,住到新建的豹房中,整天在里面吃喝玩乐,与宦官玩练兵打仗的游戏。正德十二年(1517),鞑靼小王子伯颜猛可屡屡侵扰边境,朱厚照自封为“总督军务威武大将军总兵官”,率兵亲征,打败了小王子。正德十四年,宁王朱宸濠在南昌起兵反叛。朱厚照得知消息,立即下令亲征,自称“奉天征讨威武大将军镇国公”。八月初,他刚从北京出发时,王守仁已擒获朱宸濠。他将捷报藏了起来,乘机南下,一路游山玩水。一直到正德十五年闰八月,他才从南京出发,前往镇江玩乐。结果,他在镇江积水池乘舟钓鱼时,舟覆溺水,虽被救起,但从此一病不起。回北京后不久即死去。
朱厚照在位之日,不理朝政,大权旁落在宦官刘瑾等人手中。他死后被追谥“武宗”。这是一个明褒实贬的谥号。他给继位人留下了一个烂摊子。同时,他既没有留下儿子,也没有亲兄弟,这也给在任大臣出了一道难题。大学士杨廷和与孝宗的张皇后(此时是皇太后)商议,决定迎接朱厚照的堂弟朱厚入京继位。朱厚是兴王朱的世子,封地在安陆(今属湖北)。朱于正德十四年(1519)去世,朱厚年仅十三岁即料理王府事务。朱厚于四月二十二日在奉天殿即皇帝位,这就是明世宗。明年改年号嘉靖。
朱厚在继位后的几个月时间里,在杨廷和等大臣的协助下,大赦天下,释放因谏阻武宗而被关押的朝臣,录用正直敢言被罢免的官员,抚恤被武宗及其亲信迫害致死的臣僚,处决了佞幸江彬、钱宁等人,把武宗在宫苑豢养的大批禽兽全部放掉,革除正德年间冒滥或添设的锦衣卫军校及其他匠役约二十万人,极大地减轻了朝廷和百姓的负担,朝政出现了多年没有过的清平局面。
以朱厚的聪颖和能干,以杨廷和等大臣的忠直,只要大家齐力协心,明代可能会出现一个振兴的气象。但是,问题却出在“议大礼”上。以杨廷和为代表的大臣认为,朱厚登上皇位,就应该继承皇统,即上承弘治皇帝的统绪,称弘治帝为皇考,而称亲生父母为皇叔、皇叔母。朱厚不同意这样做,坚持继统不继嗣,要追封其父为皇考,尊其母为圣母皇太后,封弘治帝为皇伯考。这种争议从朱厚入京继位时即开始,一直延续到嘉靖三年(1524)七月,以朱厚胜利而告终。然而,经过这场长达数年的“议大礼”,朱厚对文官集团产生了厌恶,进而厌恶治理朝政。朱厚统治明朝达四十五年,尤其是最后二十多年,他几乎不理朝政,而沉溺于道教的斋醮活动和追求长生不老术。这是国家的不幸,也是徐渭的不幸,因为他一生的绝大部分时间生活在嘉靖时代。
对徐渭来说,他个人的不幸来得还要早一些。在徐渭出生后百日,他的父亲徐于五月十五日去世了。(《畸谱》:“是年五月望,渭生百日矣,先考卒。”(《徐渭集》,第1325页))从此,徐家的家务由苗夫人主持。
神童之誉
父亲的去世,使徐渭失去了应有的父爱。好在主持家政的苗夫人视徐渭如亲生子,处处加以爱护,使徐渭受到了良好的教育。
徐渭自幼聪慧,智力超常。他四岁时,长兄徐淮的妻子杨氏去世,他能迎送上门来吊唁的客人。(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25页。)嘉靖五年(1526),徐渭六岁,入徐氏家塾读书。启蒙老师管士颜是一位很有经验的私塾教师,他的教学也很有特色,他给徐渭等学生上的第一堂课是唐诗。徐渭直到晚年还记得其中的“鸡鸣紫陌曙光寒”(《畸谱》,《徐渭集》,第1334页。)。这句诗出自岑参的《奉和中书舍人贾至早朝大明宫》。杜甫、王维也有与贾至同题的唱和之作。上述四人的早朝之作,描绘了帝王宫殿的富丽堂皇和文武群臣的雍容气度。而参与早朝是读书人功成名就的直接表现。管先生以讲解此诗作为第一堂课,当是有深刻寓意的,他希望自己的学生能走上科举之路,成为朝廷中人,实现读书人的最高境界。他教此诗时的神情一定很特别,所以徐渭晚年仍然记得诗句。管士颜教学认真而严厉,每天教授数百字,都要求学生背诵。徐渭记忆力超常,不必再过目,就能在老师面前背诵出来。(《畸谱》:“书一授数百字,不再目,立诵师所。”(《徐渭集》,第1325页))后来,管士颜又教学生读《大学》章句。徐渭一天下来,要诵读千余言,十分勤奋而努力。(《上提学副使张公书》:“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徐渭集》,第1107页))
徐渭八岁时拜陆如冈为老师,开始学习八股文。陆先生每月初一和十五都要考众学生。徐渭在每次早饭前就写成两三篇文章,陆先生大为惊讶,在文章后面批道:“昔人称十岁善属文,子方八岁,校之不尤难乎?噫,是先人之庆也,是徐门之光也!所谓谢家之宝树者,非子也耶?”(《畸谱》,《徐渭集》,第1325—1326页。)对徐渭大为赞赏。到处传说徐渭是个“神童”。绍兴府学官陶曾蔚听到这个消息,嘱咐已为府学生的徐潞带徐渭去见面,并赠送了一些礼物。徐渭的聪明才智已受到当地学官的认可,家人自然也对他的未来寄托了厚望。
徐氏家塾除了徐渭入学外,还有一些邻居的儿童来附馆。其中有张指挥的三个儿子张子仪、张子锡和张子文。徐渭下课后,经常与张家三兄弟骑竹竿赛跑,跑得街巷空地上尘土飞扬。因张家是武官,家中有战马和刀剑枪矛等武器,徐渭也常和张家兄弟练习武术,有时从马厩中牵出战马来,不系鞍镫,就跳上马背,骑着赛跑。有时跌下马来,划破了衣服,跌伤了手脚。而张家父母既不恼怒,也不禁止和责备儿子。(参见《张母八十序》,《徐渭集》,第568页。)此外,徐渭还与群儿一起放风筝玩,乐而忘返。等到大家都走尽了,他才想起回家。他后来回忆儿时生活,还对此事念念不忘:“风吹鸢线搅成团,挂在梨花带燕还。此日儿郎浑已尽,记来嘉靖八年间。”(《知羡乌获之鼎,不知其不可扛也。虽然,来丹计粒而食,乃其报黑卵必请宵练快自握,亦取其意之所趋而已矣。每一图必随景悲歌一首,并张打油叫街语也,亦取其意而已矣》之二十三,《徐渭集》,第416页。)
九岁时,徐渭初次见到萧鸣凤。萧鸣凤,字子,山阴人,正德九年(1514)进士,为人正直刚毅。在广东学政任上,愤挞肇庆知府郑璋。由于政见不合,愤而辞官回乡。萧鸣凤对徐渭的聪颖十分欣赏,并对他的学业进行了指点。这使徐渭受益匪浅。徐渭晚年写作《畸谱》,列五人入“师类”,萧鸣凤是其中之一,可见他对徐渭产生极大的影响。也许,此时的萧鸣凤也十分器重徐渭的才华。徐渭自称:“君子缙绅至有宝树、灵珠之称,刘晏、杨修之比。”(《上提学副使张公》,《徐渭集》,第1107页。)徐渭所指的“君子缙绅”,自然也包括萧鸣凤。
徐渭十岁那年,属于他名下的童奴夫妇及儿子四人逃跑了。徐潞带他到知县刘那里去告状。刘看他长得伶俐,便问道:“童年几何?今学做些什么?”徐潞替他回答:“亦能举业文字两年矣。”刘更加惊讶,便以“居其所而众星共之”为题,让徐渭做一篇八股文。这道试题出自《论语·为政》首句:“子曰: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这是一道标准的科举考试题目。徐渭连草稿也未打,就一口气写成了文章。刘读后,大为赞赏。他还问徐渭跟谁读书,徐回答说是王政。他又问读了些什么书。徐渭说是“程文”。所谓程文,是指科举考试时代,由官方撰定或录用考中者所写的文章,编纂成册,作为范例,让考生去模仿或练习,相当于现在的高考范文。而在此时,士人要想走仕途,必须通过科举这条路径。刘就在试卷上批道:“小子能识文义,且能措词,可喜可喜!为其师者,当善教之,务在多读古书,期于大成,勿徒烂记程文而已。”(《畸谱》,《徐渭集》,第1326页。)刘这段话道出了科举时代的一种矛盾心理。如果仅仅是为科举,“烂记程文”就够了,但要传文名,却必须“多读古书”。这种矛盾在徐渭一生得到充分的体现,这是后话。应该说,刘的话是很有见地的,可见他是个开通的官员。刘对徐渭影响很大。徐渭在《方山阴公墓表》中称刘“才妙敏有建安风”,并说刘认为他“青紫可拾取”,(《徐渭集》,第1028页。)中举入仕是轻而易举的事。
此后,徐渭学习过许多技艺。他十二三岁时,向乡前辈陈良器学古琴。从十四岁起,徐渭又跟私塾教师王政学习时文,前后有两三年的时间。由于王政擅长弹琴,徐渭便趁机向王政学琴。徐渭在这方面的天赋极高,王政只教了一曲《颜回》,徐渭便学会了打谱,一个月中学会了二十二首琴曲,并且自己制成《前赤壁赋》一曲。十五六岁时,徐渭又向彭应时学剑,但没有学成。(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34—1335页。)弹琴学剑虽然没有成果,但这两件事影响徐渭终身。徐渭后来在《方山阴公墓表》中说:“渭自是好弹琴击剑,习骑射。”这一时期,徐渭读了许多书。他对自己的读书状态颇为自负。他说:“渭少嗜读书,志颇闳博。自有书契以来,务在通其概焉。”(《上提学副使张公书》,《徐渭集》,第1107页。)可见,他阅读这些书的目的在于贯通古今。这一时期的读书生活,为他今后写作古文打下了基础。
徐渭十六岁时曾仿扬雄《解嘲》作《释毁》一文(参见《赠妇翁潘公序》,《徐渭集》,第546页。)。这篇文章应该是徐渭最早的作品之一,在亲友间常被引为夸耀之资,但没有流传下来。从题目来看,大约是一篇赋,辞赋华丽的词藻和丰赡的用典,是最能体现才学的,徐渭年轻时即擅长于此。
生离死别
徐渭出生时,长兄徐淮已近三十岁,并已成家,娶妻杨氏。徐淮字文东,号鹤石山人。徐淮自幼随着父亲在云南、四川各州县衙门里做大公子,富于幻想而不务实际。徐离任回绍兴后,他却在外客游,除了陕西、山西、福建、广西外,几乎游遍天下。他交结江湖上的炼丹方士,企图炼丹成仙;又喜欢贷款给别人,却不收取借条,经常被人骗走钱财。因而,几千两白银的资财都被他荡尽。(参见《伯兄墓志铭》,《徐渭集》,第632页。)
次兄徐潞二十岁,娶妻童氏。徐潞字文邦。他虽同徐淮一样在官署里长大,但性情与徐淮不同。他一直热衷于科举,但只是一个秀才。于是,他想到父亲徐是以贵州龙里卫军籍参加乡试取得成功的,因而也想走这条路。因为徐在云南做官时,曾将徐潞的姓名记在卫学。嘉靖十二年(1533),他带着妻子去入卫学,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卫学诸生非常妒忌他,就一起告发他诈冒军籍。因此他在嘉靖十三年“已中选”的情况下,竟以“避忌落榜”。此后,他回绍兴为继母苗夫人守丧。直至嘉靖十九年(1540),他疏通关系,得以应试,却因患痢疾在开考前死了。这事对徐渭刺激很大,他在《仲兄墓志铭》中写道:“父入虎穴得虎子,其子从之焚如死。同行所,异所止,命也夫!”(《徐渭集》,第634页。)悲愤不已。
嫡母苗夫人是云南江府江川县人,自幼聪敏,读过一些诗书,是一个有相当文化教养的人。徐向苗夫人议婚时,苗夫人在母家已守寡六年。徐从议婚到娶得苗夫人,先后花了六年时间。整个过程挺有戏剧性。一次,徐淮在丽江遇上苗夫人的侄儿苗佐旅,两人谈论家事,苗佐旅说到了苗夫人。徐淮回家将情况告诉父亲徐,徐就请媒人去提亲,却遭到了苗夫人的拒绝。后来,徐到江川做官,替苗夫人的母亲范太君解决了一桩遗产纠纷,苗夫人感恩徐。过了几年,苗夫人随其母迁到在云南任千户的亲戚杨武家中。徐又替苗夫人料理在嵩明的税赋。这样,徐的行为终于感动了苗夫人,苗夫人同意嫁给徐。这期间历时六年。苗夫人的母亲认为徐因征讨那大有功,应该在当地升迁,而徐的军籍就在与云南相邻的贵州,不会到外省去做官,也就没有为难这桩婚姻。令人料想不到的是,结婚不到一个月,徐就升任四川夔州同知,这大大出乎范太君的意料。分别之日,范太君痛苦不堪,以为不可能再相见,咬住苗夫人的手臂以示离别。更令人料想不到的是,徐从夔州同知任上退休后就直接回绍兴了。(参见《嫡母苗宜人墓志铭》,《徐渭集》,第631—632页。)对苗夫人更大的打击是,在徐渭出生一百日后,徐就撒手人寰,徐氏家族的一切事务均由苗夫人主持。
生母苗君原是苗夫人从云南带来的婢女,后来成为徐的妾,但在家庭中并无什么地位。她只不过是徐家的生育工具,因而徐渭出生后并不是由生母而是由苗夫人养育的。徐渭似乎对自己的身世也难以启齿。我们只从他存世的作品中知道他生母为“苗君”,至于其他情况,便无从查考。
徐去世后,徐家的经济状况逐渐步入败落,家庭逐渐处于混乱之中。首先,徐的死不仅使徐家在政治上失去了官绅的地位,而且还使徐家在经济上失去了官府的俸禄。其次,徐淮热衷炼丹和经商,耗尽了几千两银子的资财,家庭经济受到了严重的影响。再次,主持家务的苗夫人只比徐淮大十多岁,加上人地生疏,根本支配不了这个大家庭。
徐渭十岁那年,除了四名仆人逃跑外,还发生一件对他终身造成影响的大事,那就是他的生母被苗夫人赶出家门。至于苗夫人为什么要赶走苗君,由于没有资料,我们无法作出解释。但幼年夺母,对任何人都是切肤之痛,更何况像徐渭那样机警聪慧的人呢?这件事给徐渭极大的刺激,造成终身的内心隐痛。一直到了二十九岁,徐渭才将生母迎回家中,一起居住,心理得到一点慰藉。但这件事始终没有从徐渭脑海里抹去,他在晚年写《畸谱》时,虽然声称苗夫人“教爱渭世所未有也,渭百其身莫报也”,对苗夫人的养育之恩感激不尽,但仍然写上“夺生我者”的事实。(参见《徐渭集》,第1326页。)
苗夫人在云南时,迟迟没有应允徐的提亲,其中重要的原因之一,是由于徐是外乡人,担忧会远走他乡。不幸的是,这个担忧变成了现实。自从徐死后,她与长子徐淮夫妇的矛盾越来越激化,以至于厌恶徐淮夫妇及其宗亲和越州风土人情,思乡之绪日益加深。然而,关山万里,一个妇道人家要想回到云南,几乎是不可能的。她只能勉强维持这个日渐零落的家道,把所有的爱都倾注到对徐渭的教育上,日夜督促徐渭的学业,以致忧愤成疾。就在徐渭十四岁那年,苗夫人病死了。当她病重时,徐渭磕头出血,请求以身代死,甚至三天三夜没有吃饭。继嫂奚氏同情徐渭的行为,极力进行劝说,徐渭才喝下一点粥。但徐渭的举动无法挽回苗夫人的生命。(参见《畸谱》,《徐渭集》,第参1326—1327页。)苗夫人视徐渭为唯一的亲人,死的那天夜里,咬住徐渭的手臂而闭目(见《嫡母苗宜人墓志铭》,《徐渭集》,第631页。)
,一如她的母亲在分别时咬住她的手臂一样。苗夫人是徐渭唯一的保护人,徐渭对她的感情也很真挚,他在《嫡母苗宜人墓志铭》中深沉地说:“其保爱教训渭,则穷百变,致百物,散数百金,竭终身之心力,累百纸不能尽,渭粉百身莫报也。”(《徐渭集》,第632页。)
长兄徐淮常年在外游玩。苗夫人死前的两年,徐淮刚从四川回来。后来,又去北方游玩。苗夫人死后,徐淮才从北方回来。而二兄徐潞于苗夫人死前的一年已去贵州准备参加乡试(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27页。),由于通讯不便,没有及时接到苗夫人的死讯。从此,徐渭便与长兄徐淮一起生活。
考取秀才
在科举时代里,参加科举考试成为读书人走上仕途的唯一出路。徐渭自幼便有“神童”之誉,加上自视很高,以为考秀才、中举人以及进士及第都不是太难的事。然而,现实却是十分冷酷的。嘉靖十六年(1537),徐渭十七岁,第一次参加岁试,但没有考取。他二十岁时又应试,仍然没有考取。这使徐渭处境十分尴尬。自从嫡母苗夫人去世后,徐渭一直跟随长兄徐淮生活。徐淮因不善经营,家境日益衰落,他对徐渭执意于科举颇为不满。而徐渭却又是自视甚高的人,不愿放弃走科举之路。这次失利对他打击很大,他无脸去见兄长,甚至感到无法在耻辱和压迫中活下去。于是,他试着给浙江提学副使张岳写了一封信(徐朔方《徐渭年谱》认为,浙江提学副使为“张岳,字维乔,惠安人”(浙江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徐朔方集》第三卷,第61页)。又,骆玉明、贺圣遂认为浙江提学副使是“张和”,见《徐文长评传》,第17页,但不知何据。),请求给予复试的机会。这封信就是《上提学副使张公书》(《徐渭集》,第1106—1110页。)。
徐渭在信中提供了大量信息,这封信对了解他当时的处境、心态以及文采,都很有用处。他在信中说:
渭运时不辰,幼本孤独,先人尝拜别驾,生渭一岁而卒。有二兄,伯贾于外,仲远取贵州,至今充庠生。渭少嗜读书,志颇闳博,自有书契以来,务在通其概焉。六岁受《大学》,日诵千余言,九岁成文章,便能发衍章句,君子缙绅至有宝树、灵珠之称,刘晏、杨修之比。此有识共闻,非敢指以为诳。十三岁老母终堂,变故寻□棼缕叠,有非说所能尽者。五尺之躯,百事攸萃。志虽英锐,而业因事牵。家本伶仃就衰,而渭号托艺苑,不复生产作业。再试有司,辄以不合规寸摈斥于时。业坠绪危,有若棋卵。学无效验,遂不信于父兄,而况骨肉煎逼,萁豆相燃,日夜旋顾,惟身与影。
在这段话里,徐渭叙述了他孤独的身世,即自幼丧父,长兄在外经商,二兄至今仍为秀才,且远在贵州。徐渭还说自己自幼喜爱读书,广闻博记,聪敏过人,被比作刘晏、杨修。但是自从嫡母去世后,家庭发生了重大的变故。而自己又热衷科举,不善从事经营谋生。但是,两次应试,均因“不合规寸”而失败。学业没有被验证,也就难以取信于兄长,以至于出现“骨肉煎逼,萁豆相燃”的局面,兄弟之间的冲突已经十分激烈。
面对眼前的困境,他也动过一些脑筋,但都难以奏效。他在信中接着说:
便欲往之贵州,从仲兄以希肄业发迹,而徒手裸体,身无锱铢,去路修阻,危若登天,未尝通晓一艺,而欲致足万里之饔飧,不亦难哉……是以犹务隐忍,寄旅北门,意在强为人师,以糊方寸,何期营营数旬,竟无一人与接者……窃计返家,则倏去忽来若狙也,长江非遥,若隔秦楚;因兹不返,则馆帷壁立,仅存古书数十卷,旦无见援,夕当弃失。
他也曾打算像二兄徐潞那样去贵州应试,只是身无分文,而且路途又十分遥远,难以做到。他也想设馆教徒,自食其力,只是几个月下来,居然招收不到一个学童。他也想回到家中,却是有家难归。如果不回家,却只能到只有数十卷古书的馆舍去,那更无着落了。他正处于进退维谷的境地,其孤立无援的状态令人同情。
然后,徐渭提出复试的请求。他说:
伏冀明公悯其始终历涉之难艰,谅其进退患难之危迫,怜其疏鄙之才,援其今日无资之困。请假晷刻,试其短长,指掌之间,万言可就……故敢述其始末,托书自陈。万一因其昏愚加以摈斥,则有负石投渊、入坑自焚耳!乌能俯首匍匐,偷活苟生,为学士之废弃,儒行之瑕摘乎?惟明公其生死之。
徐渭一方面恳请提学副使张岳能同情他的处境,另一方面又表现出充分的自信。整封信的基调是尽展苦楚,以情动人,同时又表明自己富有才华。至于文笔之流畅,用典之丰赡,已显露出徐渭的才学。
提学副使张岳接到徐渭的上书,正巧一位任职宪副的姓萧官员来访。张岳便将来信交给萧宪副,萧宪副看过徐渭的信及随信所附的旧作若干篇,称赞徐渭有才华。张岳便允许复试。复试当日,王运使也在场,张岳指着徐渭向王运使介绍说:“考此儒士,非有他也。昨来上书,萧先生见之,称其有才。”(《上萧宪副书》,《徐渭集》,第1110页。)山阴知县方廷玺又很器重徐渭,就将他录取为诸生。(参见《方山阴公墓表》,《徐渭集》,第1028页。)考取秀才,为徐渭参加此后的乡试提供了必要条件,更为重要的是,它使徐渭暂时走出了困境。徐渭首次参加了这年举行的乡试,但是没有考中。
就在这一年,二兄徐潞却在贵州得痢疾病逝,没有参加好不容易得到的乡试机会。(参见《仲兄墓志铭》,《徐渭集》,第633页。)只是因为当时通讯不便,徐渭得到这个消息已是第二年的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