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人海浮沉
入赘潘家
徐渭考取秀才的当年,他的表兄童某在北京遇见山阴人潘克敬。潘克敬是绍兴富商家庭的子弟,学习名法,在北京锦衣卫当名法给事,因年久叙资,将外放为广东阳江县主簿。童某对他说起徐渭九岁能作举子文、十二三岁会赋雪词、十六岁写成《释毁》。潘克敬急切地问徐渭有没有结婚。童某说还没有。潘克敬想到自己十三岁的长女还没有许配人家,便有意于徐渭。就乘去阳江之机,回到山阴,向徐家提出这桩婚事。(参见《赠妇翁潘公序》,《徐渭集》,第546页。)
山阴当时的风俗,男方求娶,富户要向女方交纳六七百两银子作聘金,中等人家也要交纳二三百两银子,否则,就会被人看不起。徐渭此时既无祖先遗产,又无固定职业,只是依靠长兄徐淮生活,迎娶颇为困难。好在潘克敬是个通达之人,他并不计较聘金,而且允许徐渭入赘。这在当时是十分难得的。因为按照当时的习俗,招入赘女婿,一般是在没有儿子的情况下采取的不得已的做法,而潘克敬恰恰是有儿子的,他的儿子叫潘涛,比女儿年龄大。从这一点来看,潘克敬肯定是十分看重徐渭的才华的。另一件事的发生,也说明徐渭在当时确实颇具才华。就在徐渭许婚的这一年,汪应轸也想将女儿嫁给徐渭。(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34页。)汪应轸,字子宿,正德十二年(1517)进士,选庶吉士,官户科给事中。嘉靖三年(1524)出任江西佥事,两年后因病回家乡绍兴。(参见《绍兴府志》,卷四八。)徐渭经过萧静庵的特别介绍,曾跟随汪应轸学习过举子业。(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32页。)汪应轸在当地也是有名望的官绅,而徐渭只是一个秀才,而且生活没有着落。汪应轸欲许嫁女儿,自然是看中徐渭的才华。徐渭对此事也念念不忘,在晚年写《畸谱》时将汪应轸纳入“纪知”。可见此事对徐渭的影响。
入赘潘家,对徐家来说是件大好事。徐渭生性倔强,又热衷于科举,他与徐淮的矛盾已十分激烈,再依附徐淮生活已不舒服。而家境的衰落,又不可能在短时期内娶妻生子,另立门户。在如此尴尬的处境中,不想一桩婚事轻而易举便定下来了。徐渭自然高兴,从此不必仰仗长兄长嫂的鼻息生活。徐淮更是高兴,支走了这位同父异母的弟弟,减少了家庭的冲突和摩擦。徐淮送了一份簪钗首饰作为聘礼,就算订下了这桩婚事。这年冬季,徐渭便随着岳父潘克敬去广东阳江了。
嘉靖二十年(1541),徐渭二十一岁,夏天和潘似在阳江县官舍中结婚。(古人生女,往往只有乳名,而无正式名字。徐渭在《亡妻潘墓志铭》中给潘取名“似”,取字“介君”。(《徐渭集》,第634页))潘克敬请当地士绅刘寺丞做媒人。婚礼的场面布置得十分隆重。酒筵摆好,箫鼓吹奏。新婚夫妻还没有完全打扮整齐,刘寺丞便穿着绛纱官服大摇大摆地当起媒人来。贺喜的人们看到徐渭面貌白皙,风度俊逸,潘似娇小玲珑,姿态绰约,都交头接耳地议论,说他们像神仙一般。十多年后,徐渭回忆起新婚的情景,这样描写道:
华堂日晏绮罗开,伐鼓吹箫一两回。
帐底画眉犹未了,寺丞亲着绛纱来。
掩映双鬟绣扇新,当时相见各青春。
傍人细语亲听得,道是神仙会里人。(《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予合婚,其乡刘寺丞公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惋,因赋七绝》其二、其五,《徐渭集》,第341页。)
秋天,长兄徐淮来到阳江,带来二兄徐潞于去年秋季病死在贵州的噩耗。二嫂童氏已将徐潞的遗骸带回绍兴。到了冬季,徐渭就抛下娇妻,随徐淮往绍兴奔丧。兄弟两人在大庾岭看到十月开放的梅花。他们经过抚州和南昌,然后抵达玉山。此时已是除夕之夜,他们只得在玉山度过春节。兄弟两人听说东岳庙的梅花开得奇绝,就去观赏了一回。徐渭为此写下了《梅赋》,分别写出了大庾岭梅花和东岳庙梅花的特征,并在赋中抒发了自己的志向:“其始也,点缀文章,泄天地之春于一夜;其终也,调和颐养,收天地之功于万金。”(《徐渭集》,第42页。)咏物言志,是古代文人惯用的手法。
到达绍兴,已是嘉靖二十一年(1542)的春天。徐渭参加了徐潞的葬礼,并为徐潞撰写墓志铭。徐渭在绍兴度过了整个春季,却无时不思念新婚的妻子,他为此写下了《南海曲》:
一尺高鬟十五人,爱侬云鬓怯侬胜。
近来海舶久不到,欲穿玳瑁簪未曾。(《徐渭集》,第354页。)
“十五人”是指潘似妙龄十五。此诗表露了徐渭对潘似的爱恋,情意绵绵。由于通讯不便,得不到妻子的消息,更加重了徐渭的眷恋。到了夏天,徐渭便冒着酷暑赶往阳江,与潘似团聚,并帮助岳父潘克敬处理一些衙门公文。
徐渭自幼丧父,生母被赶走,嫡母又在他未成年时去世,依靠长兄生活却又多冲突,从而造成他孤独、偏激、倔犟、多疑的个性。而结婚后,潘似以一个少女特有的美丽和温柔,给予徐渭极大的慰藉,给他的生活带来了新的气息。
对徐渭来说,赘婿生活也有种种隐痛。潘似自幼丧母,依靠继母罗氏抚养长大,对继母和家中老少以及童仆都小心谨慎,唯恐惹出是非。而徐渭也是在受人歧视的环境中长大,如今虽然已成家,但仍然寄人篱下,自尊心的敏感表现得尤为激烈。潘似平常对徐渭讲话都极为审慎,生怕引起他的猜疑,或伤及他的自尊。潘克敬从阳江主簿调任赵王府奉祀时,有一次私下里将十两银子给潘似,并叫她不要告诉继母。潘似担心收下银两会惹起是非,就把银两交给哥哥潘涛处理。(参见《亡妻潘墓志铭》,《徐渭集》,第634页。)从这件事情也可以看出潘家内部关系的复杂。
徐渭在阳江度过了秋季,为了准备参加第二年的乡试,又在初冬启程回绍兴。这时,徐渭已开始养白鹇。从阳江到广州要途经开平县,他的白鹇却在渡蚬江时飞走了。他后来回忆起这一情景,不免有点伤心。他在《白鹇殇》诗中写道:“生平好此鸟,驯养已三度。始来过广州,失去蚬江渡。”(《徐渭集》,第88页。)
他到达韶州,游览了观音洞,写下一首七律《韶州观音洞》:
释门临水不胜奇,旧说西天本若斯。
石自先成元五色,峰如削出只三支。
空中云气妆难象,炉里香名问莫知。
直欲追游昏黑境,休辞秉烛尽兰脂。
(《徐渭集》,第1282页。)
在南昌,徐渭登上了滕王阁,又写下一首七律《登滕王阁》:
南浦雄州开水上,高台积翠绕天涯。
匡庐地远连秋树,荆楚山长入晚霞。
新阁不巢唐幕燕,莫林多下汉江鸦。
归船便取章门路,西去郊原日易斜。
(《徐渭集》,第824页。)
在徐渭现存作品中,这两首诗是可以确认的最早作品。前一首写得极为平实,后一首意境较为开阔,但明显模仿杜甫。这说明,徐渭此时的诗还没有形成自己的风格。
嘉靖二十二年(1543),徐渭到杭州参加乡试。他的同学张天复考中举人,他却名落孙山。(参见《张太仆墓志铭》,《徐渭集》,第1033页。)张天复此年三十一岁,比徐渭大八岁,四年后又考中进士,从此走上仕途。而徐渭却连续参加了八次乡试,每次都以失败告终。这是徐渭第二次参加乡试,第一次是三年前即他考取秀才的那一年。
徐渭只身从广东赶到绍兴参加乡试,自然住在长兄徐淮家里。但这次失利,使他与徐淮之间的冲突又重新爆发出来,他负气从徐淮家中搬出,迁居俞家舍。好在到了冬天,潘克敬从阳江晋京入觐,将家眷迁回绍兴城内塔子桥,徐渭也就去潘家居住。
明代的地方官均由正途出身,也就是从科举走上仕途,具有较高的文化水准。徐渭生性喜好结交。这一年冬天,绍兴知府张明道也晋京入觐,徐渭写了《送张会稽公入觐》为张明道送行。诗中写道:“霜白天寒草欲枯,旌旗高卷出名都。不将竹箭为方物,但学循良似汉儒。宫阙近闻修五畴,君王自合访双凫。即如明府生民命,莫对神仙有与无。”(《徐渭集》,第801页。)希望张明道成为循良的汉儒,爱惜生民。
徐渭与张明道结交始于去年回绍兴奔丧之时。当时,江村老先生锐意修补旧府志,请求张明道提供方便。张明道就此事找徐渭商讨,徐渭写下《与张石州论修府志书》予以答复。首先,徐渭指出旧志存在的问题在于:“作者敷叙不经纶,综核无法度。”其次,徐渭提出修志的要点在于:“夫事不患其不详,而患于无断;文不患其不衍,而患其不古。”再次,徐渭认为修志是“不朽之事”,应该认真对待:“行于前而可毁于后,非上圣之行也;作于昔而改辙于今,非垂世之文也。”(《徐渭集》,第1113—1114页。)徐渭的这些修志理论,在三十年后编纂《会稽县志》时得到了很好体现。
结社越中
徐渭自从住到塔子桥潘家后,生活安定,心情畅达,他将大量精力花在与绍兴的文人结社上,形成了所谓的“越中十子”。
据《绍兴府志》载:“渭与萧柱山勉、陈海樵鹤、杨秘图珂、朱东武公节、沈青霞、钱八山、柳少明文及诸龙泉、吕对明称越中十子。”(《绍兴府志》卷五四。)有关“越中十子”的结社时间,骆玉明、贺圣遂认为是在“嘉靖二十四、二十五两年”(骆玉明、贺圣遂:《徐文长评传》,第30页。),恐怕未必确切。钱是“越中十子”之一,徐渭在《畸谱》中将他列为“师类”,并且说:“与之处,似嘉靖癸卯,余年二十三四间”(《徐渭集》,第1333页。)。嘉靖癸卯即嘉靖二十二年(1543),结合徐渭的生平,“越中十子”结社时间当始于这一年。
明代文人结社是一个相当普遍的现象(郭绍虞《明代文人结社年表》就列举了上百个结社。),徐渭他们结社并没有明确的政治目标和文学主张,也没有同其他社团有什么联系,他们完全出于相同的爱好。他们的年龄相差很大,关系亲疏也不一样。越中十子当中,有退休的乡绅,有丁忧在籍的官员,有山林隐逸,也有学子。在这个结社中,徐渭受到其他人的影响很大,在政治、思想、文学、艺术和戏曲各个方面都得到了进一步的发展。
沈在政治上对徐渭的影响最大。沈,字纯甫,号青霞。嘉靖十七年(1538)中进士,授溧阳知县,因忤犯巡按御史而调任茌平知县。沈是徐家的亲戚,《沈青霞年谱》称嘉靖三年仲春“先生亲迎于徐处”(《青霞集》卷一二。),但是属近亲还是远亲,由于没有其他材料,难以断定。不过,沈对徐渭极为赏识,他曾对毛海潮说:“自某某以后若干年矣,不见有此人。关起城门,只有这一个。”(《畸谱》,《徐渭集》,第1334页。)
沈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丁忧回籍,是从这个时候开始参加结社的。沈虽为下级官吏,却好谈兵事,爱议国事,他经常与萧勉、徐渭谈论政治的腐败,对时事颇为不满。他后来任锦衣卫经历,在朝廷上抗论军国大事,痛斥内阁首辅严嵩弄权祸国,最后被诬害。他那种刚烈、外露的性格,给徐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钱在思想上直接影响过徐渭。钱,字世材,号八山,别号云藏。他于嘉靖五年(1526)中进士,官至刑部郎中,后来弃官回乡,在秦望山的半岩修道。(参见《绍兴府志》卷六九。)徐渭在《畸谱》“师类”和“纪知”中都提到钱,并称其为“翁”,看来他在十人中年龄最大,与徐渭的关系极为亲近。钱的思想较庞杂,他既学佛,又好道,并且师从过王阳明的弟子季本。钱著有一部《逃禅集》,徐渭曾为之作《逃禅集序》(《徐渭集》,第545页。)。钱死后,徐渭非常悲伤,写了《哀词三首·钱刑部公》。诗中叙述钱长于思考,弃官学道的过程:“结发慕古昔,文字薄齐梁。末路邃理道,眇圣卑皇王。猛弃百乘资,誓言学长生。一朝忽超悟,逃玄事西方。”也涉及钱学道时的生活艰苦:“高山虎豹丛,结茅坐中央。粥不得饱,啖枣充肝肠。”还忆及钱对徐渭的赏识,并视为同道:“曩者一见予,如鹏逐鹏翔。穷海求大翼,自谓不再双。”最后表明自己深受钱的影响,并对钱的死表示哀痛:“而予感其说,亦若宫与商。惠施不在世,庄生喑其吭。”(《徐渭集》,第87—88页。)徐渭后来注释《参同契》,恐怕与钱的交往不无关系。同时,徐渭也很钦佩钱对王阳明学说的传承,他为钱的学生郦仲玉写过一首古诗,其中说:“文成一线今将断,钱翁老死寒灰散。十年半夜急传灯,西来衣钵君应管。”(《寄郦绩溪仲玉,乃钱氏门人》,《徐渭集》,第153页。)文成为王阳明的谥号。这几句诗的意思是,自从钱去世后,王阳明学说就后继乏人,徐渭希望郦仲玉能将王学的衣钵传承下去。毕竟学佛过于玄妙,而学道过于艰苦,王学比较关注现实人生。徐渭后来拜季本为师,探究心学,也许与此时的经历有一定的关系。
陈鹤在艺术上影响了徐渭。陈鹤,字鸣野,号九皋,别号海樵山人。他出身于世袭百户的低级武官家庭,十七岁因袭军职,因不喜兵事,加上少年病弱,便辞去军职。他性格豪爽,不拘礼节,有时卧床未起,恰巧地方官员前来拜访,就在床榻上见客,高谈阔论,时加嘲谑。陈鹤是当时绍兴最有名声的文士,他对文艺的兴趣极为广泛,于古诗文、骚赋词曲、书法绘画、戏曲小说无所不能,也无所不精。(参见《陈山人墓表》,《徐渭集》,第640—642页。)陈鹤绘画擅长花卉,走笔如飞,泼墨淋漓。徐渭在《书陈山人九皋氏三卉后》说:“予见山人卉多矣,曩在日遗予者,不下十数纸,皆不及此三品之佳。然而云,莹然而雨,泫泫然而露也。”(《徐渭集》,第573页。)徐渭以云、雨、露来比喻陈鹤所绘的花卉,可见陈鹤的绘画为泼墨写意。后来徐渭的绘画风格以大写意见称,从而形成流派,与受陈鹤的熏陶很有关系。陈鹤爱好戏曲,会创作散曲,又极富模仿表演能力。据徐渭《陈山人墓表》所述,陈鹤“所自娱戏,虽琐至吴越曲,绿章释梵,巫史祝,歌菱唱,伐木石,薤辞傩逐,侏儒伶倡,万舞偶剧,投壶博戏,酒政阉筹,稗官小说,与一切四方之语言,乐师瞍口诵而手奏者,一遇兴至,身亲为之,靡不穷态极调”。而徐渭自幼学过古琴,能谱曲,与陈鹤可谓趣味相投,徐渭自认为“庶几称知己于山人也”。徐渭走上戏曲创作道路,与陈鹤的影响也有关系。
杨珂在书法上对徐渭产生了影响。杨珂,字汝鸣,因隐居于秘图山,自号秘图山人,余姚人。他以擅长书法闻名,据万历《余姚县志》所载,他“幼摹晋人帖逼真,后稍别成一家。多作狂书或从左、或从下、或从偏旁之半而随益之”,时人称他为明代的王羲之。清陶元藻《全浙诗话》引《姚江逸诗》,说杨珂也擅长绘画,为时人所重视。他的为人也极具个性,“不以科举为事,自放于山水之间,天台、四明题咏殆遍”。徐渭继承了杨珂的书法,自成一家,并称“杨徐”。
萧勉,字女行,号柱山,国子监生。其父萧鸣凤是徐渭的姑表姐夫(《萧氏家集序》:“先生配,余姑氏女也,于先生为姊氏夫。”(《徐渭集》,第565页)),正德九年(1514)中进士,做过广东提学副使,徐渭九岁时即见到过萧鸣凤,他对徐渭很赏识。徐渭在《畸谱》中将他列入“师类”,恐怕他对徐渭颇多指教。从辈分上讲,萧勉是徐渭的表外甥,但年龄比徐渭大。而萧勉的堂弟萧翊(字女臣)自少年起就与徐渭为同学。萧勉与沈、陈鹤是最亲密的朋友,徐渭就是在萧家认识陈鹤的。萧勉是个关心政治的人。嘉靖三十一年(1552)倭寇侵掠江浙,沈在《寄萧柱山书》中提到:“观畴昔与兄忧于海上者,今一一有之,良为可虑也。”(《青霞集》卷一一。)萧勉、萧翊兄弟死后,徐渭写有《哀四子诗·两萧太学》一诗,用以哀悼他们:“校艺等不卑,排难智弥越。广座罗豪英,谈锋孰能折?”(《徐渭集》,第66—67页。)称赞他们的艺术才华和论辩才能。
朱公节,字允中,号东武,曾任彭泽知县、泰州知州。致仕回籍后,在稽山讲学。(参见《绍兴府志》卷四八。)他与沈、陈鹤交往最为密切。他的儿子朱赓娶陈鹤的女儿为妻。徐渭有《赠朱东武》对联:“山阴社后还修禊,彭泽归来仅买园。”(《徐渭集》,第1157—1158页。)
柳文,字彬仲,号少明。自幼聪慧,博闻强记,声名扬于郡中。但在科举考试中却很不如意,从嘉靖七年(1528)至嘉靖四十四年(1565)三十多年的时间里,每次参加乡试均以失败告终。后来循资荐为贡生,做了几年训导和教谕,升为都昌知县,只上任三天就死于任所。(参见《都昌柳公墓志铭》,《徐渭集》,第1037—1038页。)柳文与沈、张天复、徐渭交游甚笃。徐渭对他的怀才不遇深表同情,徐渭自己在科场上的经历大致与此相似。
诸大绶,字端甫,号龙泉,别号南明。他是徐渭的同学,年龄比徐渭小,于嘉靖三十五年(1556)中状元,授翰林修撰,官至吏部右侍郎兼侍读学士。徐渭杀妻入狱后,他曾倾力相救,使徐渭死里逃生。
吕光升,号莲峰,又号对明山人,新昌人。他的弟弟吕光午即吕正宾,英武好侠,勇猛不凡。徐渭与他兄弟两人是至交,同吕光午的交往更多一些。
“越中十子”经常聚会,或游玩名胜,或诗酒酬唱,或谈文论艺。这种结社方式没有固定的时间和场所。兴之所至,随心所欲,便于交流与提高。有一次,沈与徐渭、吕光升一起在街上看马戏团的女艺人骑马,沈写下《六桥堤上看美人走马》诗:“妖姬驰骏马,佳丽本相同。玉腕光摇辔,罗衣色映骢。汗流成腻露,尘起是香风。为借春光去,将心送落红。”(《青霞集》卷六。)徐渭写有和诗《桃花堤上看美人走马》:“一镜围湖水,千峰绕梵宫。大娘回剑器,小伎落惊鸿。影深穿柳日,蹄响带花风。望断梨腮粉,红尘一道中。”(《徐渭集》,第169页。)
钱建成柏堂之时,徐渭与陈鹤、朱公节前往祝贺。徐渭写有《至日,钱郎中世材先辈柏堂成,同陈鸣野朱允中二丈燕集》一诗:
主人种柏遂成堂,柏大何须柏作梁。
同在烟霞过岁暮,独餐华实看天长。
落成会见初阳至,燕集那论夜未央。
和酒既非将侧叶,若为杯酌有芳香。
(《徐渭集》,第769页。)
从诗的内容来看,这次聚会时间很长,从白天到夜里,大家喝酒也喝得很尽兴。
此后,滕仲敬约请萧勉、朱公节、陈鹤、杨珂、柳文、徐渭六人去他家看荷花,设酒席招待他们。大家在席间谈文论艺,极有雅兴。陈鹤《百花主人传》记载了这一活动:“明日各为文记主人,天池有菊花、牡丹诸赋,少明有《生香不断序》,柱山、东武有诗歌。”(《明文海》卷四七。)陈鹤提到徐渭的“菊花、牡丹诸赋”,实际写于上年,而这次徐渭撰写的是《荷赋》。此赋与《梅赋》、《牡丹赋》、《菊赋》,被称为“四赋”。
祸不单行
嘉靖二十三年(1544),潘克敬从京城回到绍兴,结束了官吏生涯,买下东双桥姚百户屋。(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27页。)全家从塔子桥迁到这里居住。第二年三月初八日,徐渭的长子徐枚出生。徐枚的出生,给潘家上下带来了热闹,也带来了欢乐。而对徐渭来说,初为人父,更多的是一种责任。这种责任贯穿徐渭的终生。
然而,不幸又一次降临到徐渭的身上。他的长兄徐淮于这年的夏天去世。徐淮在死前一个月还与原扶沟知县蒋先生在稽山铸鼎炼丹。蒋先生有事前往东阳,等他再回绍兴时,徐淮已经死了。(参见《伯兄墓志铭》,《徐渭集》,第633页。)从这个过程来看,徐淮很可能死于食丹中毒。徐渭尽管在此前几年与长兄有过激烈的冲突,但从十四岁到二十岁六年时间毕竟是依靠长兄生活的。徐渭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对这种养育之恩念念不忘。他在《自为墓志铭》中称“依于伯兄讳淮者六年”(《徐渭集》,第639页。),在《伯兄墓志铭》中也说徐淮待他“如己子”。徐渭兄弟三人,到现在只有他一人存世。两位兄长在短短的五年间相继过世,这对徐渭的精神无疑是沉重的打击。
这年的冬天,徐渭又遭遇了更大的不幸。徐家原有的家产被别人占有,徐渭失去了徐淮留下的一切遗产。这一变故对徐渭是巨大的打击。至于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徐渭留下的文字中没有具体的答案。他在《赠妇翁潘公序》中说:“其后乙巳,某以卜居为豪无赖所诖误,家殆尽。”(《徐渭集》,第546—547页。)此文作于嘉靖三十一年(1552),距事件发生仅八年,徐渭时年三十二岁。徐渭在《自为墓志铭》中也提及此事:“夏,伯兄死,冬,讼失其死业。”(《徐渭集》,第639页。)此文作于嘉靖四十四年(1565),徐渭时年四十五岁。徐渭在《畸谱》中说:“冬,有毛氏迁屋之变,赀悉空。”(《徐渭集》,第1327页。)此文作于万历二十一年(1593),徐渭即死于此年。对这三处文字的解读,我们可以获取这样的信息:徐家的财产是被一个姓毛的无赖欺骗去的,徐渭提起过诉讼,但没有打赢官司。没有打赢官司的原因大约有两种。一是据徐渭的《伯兄墓志铭》、《仲兄墓志铭》所述,徐淮、徐潞均没有子女。徐渭已入赘于潘家,不能算徐家的人。而在明代女性是没有继承权的。这样,徐家已无合法的继承人。二是如何理解徐渭所提及的“诖误”。这仅仅是徐渭的说法。而从徐淮的生平来看,徐淮是个视钱财如粪土、一掷千金之人,又嗜好炼丹,花费巨大,加上不擅长经商,徐家后期在经济上可能出现窘迫,徐淮可能将房产等作低价抵押给毛氏,而从毛氏处借得银两。徐渭的措辞是“诖误”,是“迁屋之变”,而没有抢占抢夺之意。这更加证明了这种可能性的存在。否则,在诉讼过程中,在潘克敬动用了大量的官府关系前提下,徐家不会轻易败北。
嘉靖二十五年(1546)八月,三年一次的乡试正在举行。徐渭参加了这次乡试,但仍然没有取得功名。(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27页。)这是徐渭第三次参加乡试了。对于徐渭这样自许颇高的人来说,接二连三的乡试失利无疑是一个沉重的打击。但是他仍要在这条路上走下去。他一生参加了八次乡试而没有一次中举。(《自为墓志铭》,《徐渭集》,第639页。)
更大的不幸接踵而来。十月初八日,徐渭的妻子潘似病死。潘似本来身体较弱,怀孕前就患上了肺病。肺病在古代称痨病,没有根治的办法。潘似生育后,病情更趋严重,以致卧床不起。她死时年仅十九岁。在徐渭一生的婚姻中,尽管他买过妾,续过弦,但再也没有找到一位像潘似这样给他温存的配偶。
五年的婚姻生活对徐渭来说是短暂的,但它留给徐渭的回忆是甜美的。一次,徐渭在睡梦中见到妻子,醒来后写下了两首《述梦》:
伯劳打始开,燕子留不住,
今夕梦中来,何似当初不飞去?
怜雄,嗤恶侣,
两意茫茫坠晓烟,门外乌啼泪如雨。
跣而濯,宛如昨,罗鞋四钩闲不着。
棠梨花下踏黄泥,行踪不到栖鸳阁。
(《徐渭集》,第120页。)
两首诗以梦中所见,结合以前的生活情景,写得悲切感人。
在潘似去世七年后的冬天,即嘉靖三十二年(1553)冬天,徐渭搬迁书籍,看到媒人刘寺丞送给他的三首绝句,想起结婚时的情景,不胜悲伤,一口气写下七首七言绝句怀念亡妻。其中第七首写道:
箧里残花色尚明,分明世事隔前生。
坐来不觉西窗暗,飞尽寒梅雪未晴。(《嘉靖辛丑之夏,妇翁潘公即阳江官舍,将令予合婚,其乡刘寺丞公代为之媒,先以三绝见遗。后六年而细子弃帷,又三年闻刘公亦谢世。癸丑冬,徙书室,检旧札见之,不胜惋,因赋七绝》,《徐渭集》,第342页。)
窗外白雪飘飘,徐渭在暮色沉沉中兀自独坐,一切犹在眼前,而亡妻的一举一动恍如前生前世,令人伤悲。
潘似亡后十年的冬天,潘家叫徐枚送去潘似穿过的衣服,用来祭奠。其中有一件潞州红衫,上面依稀留有潘似的汗迹。徐渭睹物思情,失声痛哭:
黄金小纽茜衫温,袖摺犹存举案痕。
开匣不知双泪下,满座积雪一灯昏。
(《内子亡十年,其家以甥在,稍还母所服,潞州红衫,颈汗尚,余为泣数行下,时夜天大雨雪》,《徐渭集》,第342页。)
五年的夫妻生活对徐渭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徐渭所有回忆亡妻的文字,都充满了温情和甜美。徐渭后来婚姻生活的种种不幸,也许与第一次婚姻的美满如意不无关系。
失遇而返
在料理完妻子的丧事之后,徐渭经过朋友的介绍,便去了南直隶太仓(今属江苏)。太仓在明代属于苏州府,它与昆山、吴江、苏州府治距离较近,水陆交通便利,属吴中文化中心。徐渭此行的目的,除了出去散心以外,更重要的是谋求生计。尽管岳父潘克敬很器重他的才华,待他也很好,但对徐渭来说,现在妻子潘似已去世,长期留住在潘家生活,毕竟不是长久之计。再者,太仓地处江南,文化底蕴深厚,离绍兴不远,交通便利,这恐怕也是徐渭去那里的原因之一。然而,徐渭此行并不顺利,他在《畸谱》中只留下“失遇而返”四字,而没有说明具体原因。由于我们缺乏其他材料,也就无法勾勒出“失遇”的内容,但这四个字至少已提示我们,徐渭在当时没有找到知音,没有被吴中文化所接受。因而他在太仓停留一段时间后,便闷闷不乐地回绍兴了。
当时吴中苏州是江南著名的工商业发达的城市,又是文化艺术的中心。四大画家沈周、唐寅、文徵明、仇英和书法家祝允明、王雅宜等均居住在苏州,由魏良辅创立的地方戏曲昆曲正在苏州一带流行。我们从徐渭现存的诗文中,发现徐渭对吴中的文化很有兴趣,并努力接触和融入吴中文化。他后来在《书沈徵君周画》说他当时在吴中见过沈周的画作《渊明对客弹阮》,并评价此作的风格是:“作细描秀润,绝类赵文敏、杜惧男。”(《徐渭集》,第574页。)文敏是元代书画家赵孟的谥号,杜惧男即杜董,被称为白描第一手。徐渭将沈周与此两人比较,说明他极为推崇沈周的作品。
他对吴中其他书画大家均有评论。他在《跋停云馆帖》中称:“祝京兆书乃今时第一,王雅宜次之。”(《徐渭集》,第976页。)对当时书法界进行了判断和排名。又在《跋陈白阳卷》中说:“陈道复花卉豪一世,草书飞动似之。”(《徐渭集》,第977页。)肯定了陈道复的绘画和草书成就。又有题《唐伯虎古松水壁阁中人待客过画》诗:“南京解元唐伯虎,小涂大抹俱高古。”(《徐渭集》,第385页。)指出唐寅绘画的风格在于“高古”。尽管徐渭的这些评价都是在后来写成的,但至少说明他不但深深向往吴中文化,而且也深受吴中文化的影响。
徐渭是个性格倔犟的人,不会轻易言败。虽然他没有被吴中文化所接受,但他还是想在吴中立足的。因而,他曾在一个大户人家设馆授徒,试图以此维持生计,然后再慢慢图发展。他写有《吴门逢孔将军于塾》一诗:
旧日堪为将,今来复授经。
主人盛供帐,醉尉止都亭。
终岁只在野,因予一入城。
相悲十年事,泪落酒杯平。
(《徐渭集》,第205页。)
从诗的内容来看,孔将军此时隐居在乡野,因为徐渭在吴中,他才来会面。徐渭的主人很好客,热情款待。徐渭与孔将军把盏忆及前事,不胜悲怆,致使“泪落酒杯平”。从中可见,徐渭此时的景况并不如意。而徐渭另有《授经馆中怀江东诸同志》一诗:
能得几回春,匆匆滞此身。
一江书易寄,连月性难驯。
买药独行市,敲门暂访人。
几时束书卷,来伴钓鱼纶。
(《徐渭集》,第204页。)
诗题及诗中的“江”指钱塘江。“江东”即指绍兴。这首诗说明,徐渭滞留吴中,恐怕有难言之隐。而他那桀骜不驯的个性也许是他难以融入当地文化的原因之一。尽管他也不断地去拜访当地名人,寻找沟通的机会,但始终未能如愿。于是,他想结束这种生活,回到绍兴,再展宏图。“钓鱼纶”系用《庄子·外物篇》任公子用大钩在东海钓起大鳌鱼的典故。徐渭用此典故,意在表明吴中并非是他的寄身之处,而家乡绍兴或许能提供光明的前程。诗下有原注:“时复病。”在病中写下此诗,其悲怆之感表露无遗。可见,他的“失遇而返”是无奈之举。
徐渭在离开吴中之前,在苏州停留过一些时间,游玩了苏州的古迹名胜。吴中丰富的文化底蕴,再一次震撼了徐渭。他在后来的诗文创作中也经常提到苏州的名胜古迹。这次游玩,给徐渭留下深刻印象的是,元末地方割据势力张士诚宫殿的气势。他写了一首五言古诗《张士诚》,其中说:
士诚虽草莽,雄据一何张。
览兹宫殿基,一望何苍苍。
种柳三万树,不能匝其疆。
牧马尽郡,仅如一尘扬。
(《徐渭集》,第93页。)
张士诚宫殿范围极其宽广,三万株柳树还不能将它完全围住。即使在里面牧马,墙外的人也只是见到一线扬尘而已。无怪乎,徐渭站在遗址上感叹“一望何苍苍”。
徐渭一直逗留到嘉靖二十六年(1547)的夏天,才带着满腹的惆怅,从苏州返回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