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上下求索
结庐穷巷
嘉靖二十六年(1547)秋天,徐渭搬出岳父潘克敬家。(关于迁出潘家的时间,徐渭的叙述亦不一致。《自为墓志铭》说:“又一年冬,潘死。明年秋,出僦居,始立学。”潘似死于嘉靖二十五年,第二年为嘉靖二十六年。《畸谱》则说:“二十八岁自潘迁寓一枝堂。”《自为墓志铭》写于四十五岁,《畸谱》作于七十三岁去世之前。我们认为前者所述较为符合事实,后者为暮年回忆,时间偶有舛错,亦不足为奇。而骆玉明、贺圣遂《徐文长评传》将迁居系于嘉靖二十七年(1548),亦可备一说。)徐渭离开潘家时,正是生活上极为贫困的时期,又是思想上最为苦闷的时候。他表示出来的行为极不具人情。潘克敬极力挽留他,他坚持要走。潘克敬知道他搬出去后生活没有着落,劝他多带走一些东西,他却执意不拿一件东西,以此表明自己那高傲的自尊。
徐渭离开潘家,完全是他自己的决定,并不是潘家待他不厚,更不存在潘家有意驱赶走的可能。潘克敬很赏识徐渭的才能,认为徐渭迟早是会出人头地的。在上两年发生的两件大事中,潘克敬都极力帮助徐渭。一是在遗产诉讼的过程中,潘克敬利用各种关系,为徐渭经营。二是潘似病情日趋严重时,潘克敬延医诊治,竭尽全力。在短短两年的时间里,潘克敬为这两件事耗尽精力,愁白了头发,更为此耗去许多钱财,其费用多达中等人家聘娶的数目,也就是说花去了两三百两银子。从中也可见潘克敬对徐渭的器重。而徐渭一直与潘家保持着深厚的情义。除岳父潘克敬外,徐渭与妻兄潘涛也一直关系融洽。在离开潘家这一年,徐渭给即将去北京的潘涛送行,写有《送内兄潘五北上》诗:
去年八月吾入科,二妹开帷送五哥。
今日五哥复北上,房空镜暗余轻罗。
二月梨花几树云,九曲黄河千尺波。
忽然念此杳如梦,落日当舡烟雾多。
(《徐渭集》,第721页。)
诗题的“潘五”和诗中“五哥”均指潘涛,“二妹”指潘似。去年潘涛外出,徐渭夫妇为他送行。今年潘涛北上,潘似已成故人,只有徐渭为内兄送行,使徐渭不禁想起已去世的妻子,感到人生如梦,与妻子已成隔世之人。
潘涛参加谒选,徐渭又有诗《送内兄潘伯海谒选》,其中写道:“见兄兼念妹,送舅只携甥。明岁承恩日,龙池万柳青。”(《徐渭集》,第177页。)伯海为潘涛的字。徐渭又一次由兄及妹,表达了与潘家的感情。
然而,由于徐渭离开潘家的行为过于绝情,超出常人臆想之外,再加上徐渭不愿意向别人求助,离开潘家后又隐迹于市中,种种行迹引起了人们的议论。有的人直截了当地对潘克敬说:
凡人择子婿,不为利,则为名;不为名,则亦多其寒温虚礼。今君之以女与人也,上之无利与名,乃并其虚礼而亦不得耶?(《赠妇翁潘公序》,《徐渭集》,第547页。)
议论者的意思很明白:大凡人家选择女婿,都带有明确的目的,即名和利。即使退一步讲,也图个问寒问暖的礼数。而你潘克敬选择徐渭为女婿,三者一无所得,值得吗?
潘克敬却回敬议论者说:
君所谓利,吾所不道也;所谓名,将谓其屡荐而辄弃也。诚其问学解弛,当以为忧。至于校计显晦,非可令达人闻也。今人有热而疏其亲,亦有凉而附之者。吾婿方凉,其偃伏寡与,固不当施与我,然壮士之志也,处困者所难。岂可诋訾之哉?
潘克敬的回答同样也很明确:我不屑于你们所说的“名”与“利”,我所担忧的是女婿在“问学”上有所松懈。任何人都有显达与晦隐的时候,我不会趋贵附热。我的女婿目前正处在困难时期,本来就不希望他施惠于我。但是,对于有志之士,岂可在此时诋毁他呢?从这段话来看,潘克敬是相当旷达的人,他不顾及眼前利益,而着眼于长远。他的回答使议论者一时语塞,各种议论从而也就销声匿迹了。
徐渭离开潘家后,在绍兴东城租赁了几间房屋,招收生徒,以教书糊口。东城有郡学,这几间房间在穷巷之内、学宫之旁。徐渭将设立的学馆命名为“一枝堂”,并自书楹联:“宫墙在望居三卜,天地为林鸟一枝。”(《一枝堂》,《徐渭集》,第1060页。)上联所说的“宫墙”,是指古越的遗迹;“居三卜”是指卜居、卜邻、卜宅,说明自己选择此地是经过认真考虑的。下联取《庄子·逍遥游》“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之意,以此说明自己的所需与所求十分有限。
学馆以“一枝堂”命名,听起来挺美,其实房屋很破旧。据《司马氏嫂传》所述,徐渭的邻居叫白朝岳,“两家户荜,编疏以槁篁。每嚏息,则激响出道上”(《徐渭集》,第1139页。)。连在屋里打个喷嚏,路上的行人都能听到,其房屋的简陋就可想而知了。
到了冬天,有一个月连续下了三场雪。第三场雪最大,徐渭目睹此景,情不自禁地写下了《一枝堂对雪》诗:
大地呈三白,小堂开一枝。
楼台住天上,鸾鹤下神祈。
混混无穷处,茫茫不可知。
翻思潜岳顶,仙去欲何之?
(《徐渭集》,第742页。)
面对白茫茫的雪景,生活的困惑和贫穷,使徐渭产生了“茫茫不可知”的感觉。仰望城南秦望山上的潜岳峰,他出现了“仙去欲何之”的幻觉。
这年冬天,潘克敬与季本去杭州拜见何鳌。何鳌与季本同一年中进士,任山东巡抚时因被弹劾,被贬官为福建右参议,上任途经杭州,此时已居住在萧山西兴驿。潘克敬、季本与何鳌一起饮酒,谈诗论文,其间季本拿出徐渭写的《代白书》。何鳌读完后,说:“西汉文字也,好如萧子。”(《徐渭集》,第1334页。)萧子即萧鸣凤。从何鳌的赞语中可以看出,何鳌对徐渭的赏识和徐渭的杰出文才。
嘉靖二十七年(1548),俞宪就任绍兴同知。俞宪,字汝成,无锡人,嘉靖十七年进士。他儒雅风流,关注文事,刚到任,听说新昌吕光升有文藻,就立刻召见;打听到徐渭有文采,又马上召见。徐渭写有《送俞府公赴南刑部三首》,其中第三首写道:“好艺惭艺流,抱经充经生。胡为甫下车,召回临前庭?自顾非徐,敢言西园英?公才比曹氏,固是弟与兄。”(《徐渭集》,第58页。)徐渭自认为才华不如徐,而称颂俞宪才华如同曹丕、曹植兄弟一样。俞宪后来辑《盛明百家集》,在《徐文学集序》中说:“初,生(徐渭)之辉赫黉校也,予实助其先声。及后声闻台省,声闻督抚,声闻馆阁,则生自有以致之。”(《徐渭集》附录,第1355页。)可见,俞宪对徐渭的文章颇为推崇,并且对徐渭有培植之功。
徐渭与山阴知县周俊民也保持着友好关系。周俊民于嘉靖二十三年(1544)任山阴知县,二十七年卸任。嘉靖二十五年,他的侧室去世。徐渭写了一首《李氏挽诗》,其中云:“病靥花销艳,空帏网缀尘。”(《徐渭集》,第742—743页。)嘉靖二十六年冬天,周俊民晋京入觐,于这年归来。徐渭写了《周山阴觐而归县》一诗,诗中写道:“著述书成卷,从横笔遍题。抚绥称众母,学术本吾师。校艺俄矜短,怜才或许奇。君手每提耳,某也敢扬眉。”(《徐渭集》,第308—309页。)徐渭在诗中称颂了周俊民的学术文章以及对人才的重视。而当徐渭获知周俊民升任南康通判的消息,又写了《送周山阴公判南康》一诗,希望周俊民“此去悬知兴绝学,预为吾道一弹冠”(《徐渭集》,第230页。),为当地的文化事业作出贡献。
迁居一枝堂后,徐渭招收生徒,有了较为稳定的经济来源。到了嘉靖二十八年(1549),徐渭将生母苗氏迎接回家。这样,离别十九年的母子总算团聚了。苗氏自徐渭十岁时被苗宜人遣出家门后,具体生活情况不得而知。但这段经历对徐渭造成的创伤,是终生难忘的。因而,一旦条件允许,日子能过下去,他就把生母迎回家了。此时,长子徐枚已四岁,祖孙三代居住在一起,也可以说是享受天伦之乐了。
这一年,徐渭还从杭州买回妾胡氏。起初,两人之间的生活是融洽的。徐渭为此写下了一首《纳妾》诗:
角枕覆衾长,新香异旧香。
昔年曾射雉,此日复求凰。
杏靥开春镜,鸦云换晚妆。
夫君莫早起,初日未高梁。
(《徐渭集》,第187页。)
诗中“射雉”出典于《左传》。周朝贾大夫长得很难看,娶了个美丽的妻子。妻子三年对他不言不笑。贾大夫带着妻子去野外打猎,射雉而获,从而表现出自己的才能,妻子才露出笑容。徐渭将此典用在诗中,意在说明他当年是以才华博得潘似的恩爱的。“求凰”即“凤求凰”,是汉代司马相如向卓文君求爱时所唱的一首恋歌。从诗的内容看,胡氏颇有几分颜色,而且对徐渭也挺体贴,劝他不要早起。因而,徐渭才会有“新香异旧香”的感觉。
然而,好景不长。不久,矛盾就出来了。问题出在婆媳关系上。徐渭只用一个“劣”字来判定胡氏,而没有说出具体的事实。(参见《畸谱》,《徐渭集》,第1328页。)虽然胡氏对徐渭很体贴,而对婆婆就不那么恭敬了。徐渭买回胡氏的本意,是想让她侍候母亲的,胡氏的行为恰恰违背了徐渭的初衷。而徐渭却是一个极重亲情的人,容不得胡氏的行为。此外,恐怕还有一个不容忽视的原因,即此时徐渭的经济状况并不宽裕。这从《将牧羊,庚戌元旦筮之,得明夷之上六》诗中可以得到印证,其中说:
入地登天两不妨,从来作戏在逢场。
门前昼静堪罗雀,城上春深好牧羊。
披褐家门孙令尹,入山经纪卜中郎。
已知此意无人会,闲坐看云点太阳。
(《徐渭集》,第229页。)
诗下原注:“孙叔敖事见《史记》,余先子宦归,家甚贫,故引用其事。”明代的官员俸禄很低,徐渭的父亲虽官至同知,名列大夫,但去世之时,并没有给家庭留下太多的财产。又由于两位兄长先后过世后,家产被他人夺去,家中的财产几乎荡尽。所以,徐渭感到“家甚贫”。从诗题来看,此诗写的是嘉靖二十九年庚戌(1550)正月初一事,可见徐渭当时生活是较为艰难的。而艰难的生活更容易激化婆媳矛盾。最后,徐渭不得不将胡氏卖掉。胡氏提出诉讼,徐渭为应诉而花费了许多精力。
师从季本
从嘉靖二十七年(1548)起,徐渭正式拜季本为师。而此前,徐渭已与季本有交往,其时徐渭年龄为二十一岁。(《胡公文集序》云:“往渭冠时,得见今右布政使胡公边事疏于师季长沙公所,盖读之累日夜。”(《徐渭集》,第519页)文中所提及的胡松上疏为嘉靖二十年事,以此推测。)从结识季本到正式拜他为师,其间经过了七八年。在这七八年中,徐渭在人海沉浮,生活困顿,精神苦闷。尤其是最近几年,徐渭接二连三遭受不幸,百思不得其解。而拜季本为师,恰恰是为了解开精神上的情结。季本是王阳明的学生。王阳明的学说影响了明中晚期整个知识界,成为盛极一时的思想潮流。徐渭在《畸谱》中说:“廿七八岁,始师事季先生,稍觉有进。前此过空二十年,悔无及矣。”(《徐渭集》,第1332页。)可见,季本对徐渭的影响。
王守仁(1472—1528),字伯安,学者称阳明先生,浙江余姚人。弘治十二年(1499)登进士第,授刑部主事。因反对宦官刘瑾,被贬为贵州龙场驿丞。刘瑾死后,王守仁任庐陵知县,后累迁为南赣巡抚。因平定大帽山、横水等地方民变和宁王朱宸濠叛乱,升为南京兵部尚书。死后被封为新建伯,谥文成。(参见《文成王阳明先生守仁》,《黄宗羲全集》(增订版)第七册,浙江古籍出版社2005年版,第200—202页。)
王阳明的学说是对程朱理学的拨乱反正。程朱理学强调的是“理”,即“天理”,认为“理”是万物的本源。而王阳明则以“心”为核心。他认为万物统一于心,人心是一切事物的本源,即“心外无物”;人心也是一切事理的出发点,即“心外无理”。他提出一个重要的概念“致良知”,强调一切道德修养、学问功夫,都是在内心中体认先天具有的“良知”,除去昏蔽“良知”的一切欲望,从而做到“心明”。“心明”便是天理,自我的存在便由此得到最终的实现。他进而认为“良知”是知,“致良知”是行,强调知行合一。这种思想在当时所以受到欢迎,主要是因为首先它否定了“天理”的存在,要求一切求诸自我,而排斥所有外在的权威,从而强调了个人意志的崇高和尊严,给个性张扬提供了空间。其次,“致良知”要求人们进行道德修养的内心自省,而排拒传统道德中虚伪的成分,对确定人的自信起到了推动作用。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徐渭对王阳明及其学说表示了极大的崇敬。他在《新建伯遗像》诗中写道:“千古真知听话虎,百年遗像见犹龙。”(《徐渭集》,第228页。)视其学说为“千古真知”,高深奇妙,变化不可测。他代人起草的《为请复新建伯封爵疏》(《徐渭集》,第440—442页。)一文,列举王阳明平生功绩,力辩学术与事功关系密切,请求恢复王阳明的封爵。《新建公少年书董子命题其后》则指出由于推崇王阳明的人品,也就推崇他的书法,进而推崇他少年时的书法。(参见《徐渭集》,第570页。)《书新建公二序手稿》认为王阳明的书法“天风海涛,乃近元常”(《徐渭集》,第578页。)。元常是三国魏时钟繇的字,擅长楷、行、隶诸书,尤精于楷书。徐渭指出王阳明的书法风格与钟繇相近,气势逼人。而在《书马君所藏王新建公墨迹》中,徐渭进一步认为,王羲之是“书掩其人”,王阳明则是“人掩其书”(《徐渭集》,第576页。),将人品与书品联系在一起论述。徐渭赠王阳明之子的《送王新建赴召序》则直接称赞:“我阳明先生之以圣学倡东南也,周公、孔子之道也。”(《徐渭集》,第531页。)认为王阳明的学说承继了周公、孔子的道统,具有圣学的地位。
从嘉靖元年到嘉靖六年(1522—1527),王阳明因父亲病故,回乡守制,在绍兴筑室阳明洞,聚众讲学。徐渭当时处于幼年,自然无法前去听讲。但他后来专门去探视王阳明讲学之所,并写有《阳明洞》一诗:
阳明洞天小,名为道流芳。
马融今别去,传经冷石房。
(《徐渭集》,第834页。)
马融是东汉时的大儒,从学者数以千计。徐渭以王阳明比马融,表示跟随王阳明的门徒众多。而自从王阳明去世后,传经布道便成为空谷足音。此诗充分肯定了王阳明的巨大影响。此外,徐渭还曾专门探访过王阳明被谪途中居住的石洞,写下了《水帘洞》一诗,称颂王阳明“投荒犹自闻先哲”(《徐渭集》,第222页。)的勤苦思索精神。
徐渭的老师季本(1485—1563),字明德,号彭山,会稽人。他自幼聪慧,上自儒家学说,下至星历、度数、地理、兵农之书,无所不读,但未得要领。自从师事王阳明后,彻底放弃原有的学说,一心用于致良知之说。正德十二年(1517)中进士后,他打算舍弃仕途而跟随王阳明探究学问,还是在王阳明的劝说下,他才去就任福建建宁推官。由于居官耿直,为人刚正,仕途并不顺利,最后从长沙知府任上退休还乡。应该说,季本一生最大的功绩在于讲学,弘扬和阐发致良知学说。他被贬为揭阳主簿时,曾到王阳明在南宁创建的敷文书院讲学,听讲者“日之百计”。他出任辰州通判时,又在辰阳书院亲自讲学。他升为吉安同知时,又在青原山聚众讲学,阐明致良知学说。他回到绍兴后,讲学长达二十三年。跟随季本学习的人,都是“博洽执持奇俊之士”(《师长沙公行状》,《徐渭集》,第643—650页。)。其中,与徐渭同一时期在季本门下的,有柳文、丁肖甫、萧女臣、叶子肃、李子遂、马世培、任士成、张道本等人。徐渭与他们多有往来,有的甚至保持终生友谊。
王阳明的“致良知”学说,原是针对朱熹“格物致知”而提出来的。但在他去世后,他的弟子对“致良知”的解说各有不同。季本与王畿都是王阳明的得意门生,而两人对“致良知”的理解就不一致。王畿认为“致良知”当以自然为宗。季本强调“致良知”应以警惕为功夫。为驳斥王畿的说法,季本在青原山讲学时,著《龙惕书》以申明其学说:“今之论心者,当以龙而不以镜。龙之为物,以警惕而主变化者也。理自内出,镜之照自外来,无所裁制,一归自然。自然是主宰之无滞,曷常以此为先哉?”(《知府季彭山先生本》,《黄宗羲全集》(增订版)第七册,第308页。)王畿则在《答彭山龙镜书》中反驳道:“其意若以乾主警惕,坤贵自然,警惕时未可自然,自然时无事警惕,此是堕落两边见解。《大学》当以自然为宗,警惕者自然之用。戒谨恐惧,未尝致纤毫之力。有所恐惧,便不及其正,此正入门下手工夫。”(《郎中王龙溪先生畿》,《黄宗羲全集》(增订版)第七册,第291页。)对两家的争论,徐渭著有《读龙惕书》一文。他在文中说:“惕之与自然,非有二也。自然惕也,惕亦自然也,然所要在惕而不在于自然也。”(《徐渭集》,第678页。)试图调和两家的争论,而其倾向性则在于强调“致良知”要在修养上下功夫。
季本对徐渭的才华颇为赏识,在著《诗说解颐》时,曾征求他的意见。徐渭在《奉师季先生书》之三中说:
其中有不尽者,则以《诗》之“兴”体起句,绝无意味,自古乐府亦已然。乐府盖取民俗之谣,正与古国风一类。今之南北东西虽殊方,而妇女儿童、耕夫舟子、塞曲征吟、市歌巷引,若所谓竹枝词,无不皆然。此真天机自动,触物发声,以启其下段欲写之情,默会亦自有妙处,决不可以意义说者,不知夫子以为何如?(《徐渭集》,第458页。)
《诗经》中兴体的起句,有些兼有“比”、“赋”的作用,有些只是一种发端,辞义与下文并不相连。此种现象在民间歌谣中也普遍存在。然而自从《诗经》被尊为儒家经典后,儒生解经,往往穿凿附会。徐渭则明确指出《诗经》的“国风”与乐府民歌及当时的俗曲童谣并无二致,性质完全相同,因而可以通过当时民间歌谣中兴体的特点来理解《诗经》的兴体。这就揭开了历来披在《诗经》身上的神圣色彩,恢复了它的本来面貌。钱钟书极为推崇此论,认为“深有得于歌诗之理,或可以阐‘触物起情’为‘兴’之旨欤”(《关雎(四)》,《管锥编》,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64页。)。
徐渭与王阳明的另一位得意门生王畿关系极为密切。王畿(1498—1583),字汝中,号龙溪,山阴人。嘉靖二年(1523)下第后,跟随王阳明探究学问。嘉靖十一年中进士,授南京兵部主事,进武选郎中。后来辞官返乡,讲学四十多年,进一步把良知学说与禅宗思想相结合,强调良知“无善无恶”,主张只要守住这无善无恶的本心,任其自然,不作任何人为的调节、束缚,便是“致良知”。(参见《郎中王龙溪先生畿》,《黄宗羲全集》(增订版)第七册,第291页。)徐渭和王畿是姑表兄弟的关系,两家多有往来,徐渭代作的《题徐大夫迁墓》一文,就是以“王畿”署名的。徐渭虽然没有正式拜王畿为师,但对王畿非常崇敬,敬王畿为师。他在《畸谱》的“师类”共列举了五人,而王畿被列为第一人,其他四人分别为萧鸣凤、季本、钱和唐顺之。(参见《徐渭集》,第1332—1333页。)可见,徐渭自认为受王畿的影响很大。
对徐渭来说,王学提供了一种从根本上把握人生的途径。徐渭从小在受压制、受歧视的环境中长大,成年后又接二连三地遭遇不幸,因而在精神上积聚了沉重的痛苦。他表面上表现出孤傲、偏激的个性,与外部世界产生对立,而内心里恰恰潜藏着自卑。这种矛盾的情结在徐渭身上显得十分突出。就本来意义而言,王学是一种引导人们通过内省的方式自致于“圣人”境界的学说。它否认任何外在的价值标准,要求人们不要计较于事功的成败得失,而把自我道德修养作为人生的最高目标。这对解决徐渭当时的人生困惑,无疑提供了精神支撑。既然人生的价值在于内心修养而不在外在的表现,那么世俗的一切就显得微不足道了,更没有必要为一时的成败得失而痛苦了。王阳明学说的这种精神渗透到徐渭一生的方方面面。从为人处世的疏狂到诗歌书画创作的率意,无一例外。
诗慰逐臣
嘉靖二十九年(1550)秋季,俺答从古北口侵入长城防线,进攻北京。
俺答是蒙古族一个部落的首领。自巴图蒙克的孙子于1547年去世后,俺答逐渐控制了整个蒙古南部和鄂尔多斯及山西以北地区。他向明朝廷提出互市的请求,希望达成互市的协议,以便推动自己的政治目标。明朝的茶、金属器皿、丝织品和草药之类货物在蒙古族被视作珍宝,成为结盟和结婚时的重要物品。没有明朝货物的输入,俺答便不能达到他更宏大的政治目的,特别是在困难时期保证他的臣民的生活。但是,俺答一次次关于互市的请求,都被明世宗拒绝了。于是,俺答为了解决物资供应,选择了入侵。从嘉靖二十七年(1548)起俺答多次袭击宣府,打败明朝的守军,进行了劫掠和屠杀。嘉靖二十九年北方发生长达半年的干旱,俺答的粮食供应出现危机,他又准备袭击宣府。在大同附近的几次小接触后,俺答被这个地区的总兵收买而转向东驰。秋季,俺答突破古北口的防线,向南到达通州,在那里建立了营寨,直逼北京城下。严嵩和仇鸾敛兵避战,俺答在北京郊区大肆烧杀掳掠数日,才从白羊口撤走。仇鸾派兵尾随,却在白羊口大败,损失千余人。然而,他却因冒报战功而受赏。事后又诿过于兵部尚书丁汝夔,将丁汝夔抵罪。这就是明史上有名的“庚戌之变”。
这年冬天,远在江南的徐渭听到这个消息,愤恨朝政腐败,写了《今日歌》二首。其中第二首写道:
套中大酋号俺答,夜猎时时索靴,
亲驱教马五万群,不寇榆林向东踏。
三卫京师之左肘,酋也过之一麾手,
却令直下古北口,累朝赏赐亦何有?
分兵各出数百骑,鸣鼓烧城似儿戏,
何意天子阅军场,眼看胡奴旋舞技。
密云顺义良亦苦,马上红颜抱双股,
掳生杀死不可数,将军垒空成堵。
来时不扑去不禽,何用养士多如林,
却令御史募敢死,一人匹马四十金。
传闻敕符即日下,斯言未可知真假,
假令真有募士者,吾亦领银乘匹马。
年年抱书不曾舍,夜夜看书烛成,
治生作产建瓴泻,何以将之供母寡?
丈夫本是将军者,今欲从军聊亦且。
聊亦且,诚孟浪,请看信陵君,下令于境上,
当时归养免从军,今日从军翻是养。
(《徐渭集》,第121—122页。)
诗的前半部分,以俺答的横行无忌反衬出明代军队的怯懦畏敌。诗的后半部分,写他听到朝廷发旨募兵,便有从军之意。这一方面是由于他长年读书,生计无所着落,无以供养老母;另一方面是因为他认为自己本来就是一个将才,在国家危难之际,更应从军作战。从而可见徐渭此时境况的窘迫,也反映出他对国家民族的关注。徐渭是一介平民,就此而论,他的这种热情是难能可贵的。
第二年春天,徐渭又愤慨地写下《二马行》,将矛头直接对准把持朝政的严嵩和贪生怕死的仇鸾。其中写道:
去年防秋古北口,劲风吹马马逆走,
对垒终宵不解鞍,食粟连朝不盈斗。
将军见虏饱掠归,据鞍作势呼贼走,
士卒久矣知此意,打马追奔仅得彀。
天寒马毛腹无矢,饥肠霍霍鸣数里,
不知此处踏香泥,一路春风坐罗绮。
(《徐渭集》,第124页。)
明世宗沉溺道教的炼丹术,长期不过问政事。朝廷中的一切事务均由严嵩处理。俺答袭击北京郊区时,明世宗仓促召集朝臣议事。一百多名朝臣无人敢对此事发表议论,唯独国子监司业赵贞吉和锦衣卫经历沈越次进言,矛头直指严嵩。事后,沈上疏请求领兵出战,又被扣压,受到严嵩的敌视。
嘉靖三十年(1551)正月,沈上疏论严嵩十大罪状,要求罢免严嵩以谢天下。沈指出严嵩的十大罪状是:“纳将帅之贿,以启边陲之衅,一也。受诸王馈遗,每事阴为之地,二也。揽吏部之权,虽州县小吏亦皆货取,致官方大坏,三也。索抚按之岁例,致有司递相奉承,而闾阎之财日削,四也。阴制谏官,俾不敢直言,五也。贤嫉能,一忤其意,必致之死,六也。纵子受财,敛怨天下,七也。运财还家,月无虚日,致道途驿骚,八也。久居政府,擅宠害政,九也。不能协谋天讨,上贻君父忧,十也。”(《沈传》,《明史》卷二九,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5534页。)上述罗列的十条罪状详尽而具体,主要涉及经济腐败与政治腐败。结合严嵩的所作所为,也大抵如此。然而,明代政府是一台庞大的机器,触及一点往往会波及全身。沈所提及的问题,一旦追究起来,就会涉及到许许多多官员的命运和前程。所以,沈的上疏不仅没有被采纳,反而引起明世宗的大怒。沈受到严厉的处罚,被廷杖五十,削官革职,贬往保安为民。沈被迫移居宣化府保安州,接受地方官员的监视管制。消息传到山阴,朋友们悲愤不已,纷纷寄书慰勉。
徐渭是沈很亲密的朋友,又同是“越中十子”的成员。自从俺答入侵京师以来,他就对朝政腐败感到不满,尤其是听到沈被贬为民的遭遇,更是怒火中烧,写下了《保安州》一诗:
终军愤懑几时平,远放穷荒尚有生。
两疏伏阶真痛哭,万人开幕愿横行。
朝辞邸第风尘暗,夜度居庸塞火明。
纵使如斯犹是幸,汉廷师傅许谁评?
(《徐渭集》,第216页。)
徐渭将沈比汉武帝时的终军。终军被选为博士弟子后,上书汉武帝,评论国事,被授官谒者给事中。后来奉命出使南越,被南越相吕嘉所杀。沈上书评论国事,同样表现出耿耿忠心,但景况却与终军完全相反,不是被委任,而是被削官为民。终军奉命出使边远地区,尚且被害,沈被贬边疆,其前景更令人担忧。同时,徐渭把矛头直指严嵩。据《明史·宰辅年表》记载,嘉靖二十三年(1544)八月,严嵩加太子太傅,九月晋吏部尚书谨身殿大学士,十二月加少傅;二十四年七月加太子太师,八月加少师。所以徐渭以“汉廷师傅”指严嵩。一句“汉廷师傅许谁评”的质问,将严嵩迫害忠良的行径直接道破。这是需要胆略的。
属意绘事
嘉靖三十年(1551),徐渭从绍兴来到杭州,在玛瑙寺陪伴潘读书。潘,字时谊,是湖州的富家子弟。玛瑙寺位于风景秀丽的西湖边,它的西面就是岳鄂王祠。两人一起谈诗论文,情趣相投,相见恨晚。徐渭在困难的情况下,得到潘两个月的饭食,心存感激。潘则对徐渭的率直性格和出众才华留下了深刻印象。这段经历关涉到徐渭此后的生活。
徐渭在玛瑙寺伴读时,一次到寺西的岳鄂王祠游览。岳鄂王祠两边廊庑上的壁画引起了他的注意。这些壁画描绘了岳飞的成长及征讨、抚降等事迹,人物形象栩栩如生,画面不能表达的事件,就以简单的文字予以表述。徐渭感到绘画的表现力比史书的记载更明畅,也更动人。几天后,徐渭在市场里买了四幅《明堂图》。《明堂图》描绘的是人体上的脉络和穴位,以长萦表示脉络,以圆孔表示穴位,而将脉络和穴位的名称记在旁边,从而使人一目了然。这使徐渭很受启发。他觉得《四书》的语言,是圣贤留下的精髓,就像人体上的脉络和穴位一样,应该让人一目了然,而不应该像传注讲章那样,使人越读越糊涂。有感于此,他开始用五色笔给《四书》绘插图,用形象来表达圣贤之意。(参见《四书绘序》,《徐渭集》,第521页。)这便是《四书绘》产生的过程。《四书绘》是有确切年代可考的徐渭早期绘画作品之一。
同一年,徐渭还创作了《枯木竹石画》。北京图书馆藏余姚萍实写本《十百斋书画录》上函甲卷记徐渭此画,题画诗云:“道人写竹并枯丛,却与禅家气味同。大抵绝无花叶相,一团苍老暮烟中。”(此诗亦见《徐渭集》第406页,题作《枯木石竹》。)下署:“嘉靖辛亥秋日写,青藤道人。”有“一泓秋水”、“田水月”、“天池道人”三方印章。“嘉靖辛亥”即嘉靖三十年。从时间上看,此画创作于秋天,当晚于《四书绘》。这又是一幅徐渭早期的作品。
徐渭还有一幅早期作品叫《笋竹》,但确切创作时间难以考订。徐渭题画诗《笋竹》云:“客里盐齑无一寸,家乡笋把束成柴。尽取破塘聊遣兴,翻引长涎湿到鞋。”跋云:“积斋丈出卷索书,予书其半而竹其半,缘日来初习乏纸,借人笺素打稿故也。一笑。天池山人徐渭。”又云:“余学竹于春,不逾月而至京,此抹扫乃京邸笔也。携来重观,可发一笑。渭。”(《徐渭集》,第1305—1306页。)徐朔方根据徐渭四度晋京的情况及上述文字的内容,推测徐渭“在二十七岁至三十岁之间,已有北京之行”,将此画创作时间系于嘉靖二十八年(1549)。(《徐渭年谱》,《徐朔方集》第三卷,第71页。)可备一说。
实际上,徐渭对绘画的关注,起于更早的时候。在越中结社之时,他已留意陈鹤的绘画,并在陈鹤那里见到过杭州的名画家沈仕,与沈仕结为朋友。他曾亲眼看过沈仕的许多画作,为沈仕写过题画诗,如《青门山人画滇茶花》写道:
武林画史沈青门,把兔申藤善写生。
何事胭脂鲜若此,一天露水带昆明。
(《徐渭集》,第404页。)
从诗的内容来看,徐渭此时虽未着手绘画,但对绘画的评论已有见地。他到吴中寻求生活出路时,对吴中的绘画艺术也颇为留意。后来,他写下了不少绘画题跋,可见吴中绘画艺术对他产生了巨大影响。徐渭对自己的艺术才华是颇为自负的。他在《书刘子梅谱二首》诗的小序中说:“刘典宝一日持己所谱梅花凡二十有二,以过余请评。予不能画,而画之意则稍解。至于诗,则不特稍解,且稍能矣。”又,诗题下自注:“此予未习画之作。”(《徐渭集》,第302—303页。)从中也可以看出,徐渭在没有学习绘画之前,对绘画已形成一定的见解。也就是说,徐渭是在一定的理论指导下开始绘画创作的。
从杭州伴读回到绍兴后,徐渭又去拜访同知俞宪。在交谈中,俞宪说他父亲临终前写了“冰心雪操”四字交给母亲,母亲一直遵循这一遗嘱教育和培养他,使他考中进士。徐渭听后,很受感动,写了《俞母节诗》一诗:
藁砧一别泪阑干,冰雪遗书墨未干。
每执寒灯看不尽,独居罗帐岁将残。
红妆久歇孤鸾镜,白发仍簪五凤冠。
地下相逢应有问,丈夫犹自立孤难。
(《徐渭集》,第814页。)
同是幼年失父,徐渭与俞宪的状况很不相同。俞宪在慈母的抚育下,考中进士,仕途顺利,官至同知,是很幸运的。而徐渭却在幸与不幸之间,所幸的是得到嫡母苗夫人的爱护和抚育,不幸的是十岁时生母被遣,十四岁时嫡母又去世,从此失去了母爱,更为不幸的是自己至今仍然是个秀才。相同的身世,不同的命运,这正是徐渭深受感动的原因所在。
秋天,俞宪调任南京刑部主事。临行之前,徐渭写了三首诗送别。他在诗序盛赞俞宪“以文学饰史治”的功绩,并感激俞宪的知遇之恩。其中第二首写到了俞宪勤政的形象:“俯案问疾苦,春风被野草。岁月计有余,山谷惭无报。”(《送俞府公赴南刑部三首》,《徐渭集》,第57—58页。)
同在秋天,赵锦被任命为云南按察副使,云南遣使者杨时学到余姚迎接赵锦。赵锦字元朴,余姚人,嘉靖二十三年(1544)进士,张天复的女儿嫁给赵锦的儿子赵淳卿,两人是儿女亲家。十月十二日,赵锦路过绍兴,住在张天复家里。徐渭前去拜访。席间,徐渭对云南边疆的情况极有兴趣,听杨时学聊起少数民族首领那鉴与明朝政府的冲突事件。徐渭对事件的来龙去脉进行了详细的询问,事后写成了一篇传记《那鉴》。(参见《徐渭集》,第1044—1045页。)从中也可以看出,徐渭对边疆事件一直很关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