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贫病残年
京师恩怨
万历八年(1580)新年刚过,正月初三和初四两日,绍兴天色昏暗,北风呼啸,鹅毛大雪漫天飞舞。面对眼前景象,徐渭写了一首七言排律,其中写道:“唱玉量银过斗柄,埋花没树到天涯。但飘琼叶无枝蒂,细碾尘度纱。”(《万历八年正月三日四日连大雪》,《徐渭集》,第831页。)可见,这场雪下得很大,雪景也极为壮观。
不久,张元忭从北京托人请徐渭去北京帮忙。此时,徐 渭的病情已基本好转,而家中生计仍然没有着落。于是,徐渭便带着小儿子徐枳整装北上。这是徐渭最后一次去北京。
在北上途中,徐渭目睹黄河、淮河治理工程完成的情况,内心里为黄淮地区百姓能安居乐业而感到高兴。他写了《淮河成长吏索赠两台二首》,诗下原注:“果有龙蜕而徙之事,时潘工部役此。”(《徐渭集》,第288页。)潘工部指潘季驯,于此年二月升任工部尚书。万历五年(1577),黄河、淮河大决口。次年,张居正任命潘季驯主持治理黄、淮。当时,黄河水北流,而淮河水则南移,潘季驯决定堵塞决口,筑高堤防,借淮河的清水冲刷黄河的浊水,筑造高堰束住淮水,使黄、淮之水并流,以通泻入海口。整个工程于万历七年冬天完成。徐渭写此诗时,潘季驯已到北京上任。从诗题看,徐渭此诗是应地方官员之请而写的,但从诗的内容来看,徐渭是充分了解治理黄、淮情况的。其中一首云:
黄河东下万泥干,桐柏狂流自此安。
夹岸千艘移静练,连州百雉峙澄澜。
蛟龙引避缘司空,鸣雁悲歌美县官。
共指平江祠庙在,令人千古拜蝉冠。
桐柏是一座山,位于今河南桐柏县西南,是淮河的发源地,此处指代淮河。徐渭在徐州将游玩黄楼前,向坐在路边枣树下的妇人打听治淮前后的情形。他在诗中写道:“今岁青青陇麦稠,去年河水过堤流。无家不自波中出,有鳖都经树杪游。”(《徐州》,《徐渭集》,第245页。)诗以对比的手法,表达了今昔的不同,对眼前青青的麦陇感到喜悦。
徐渭到达北京后,正值潘季驯六十寿辰。潘季驯是浙江乌程人,嘉靖二十中进士,在仕途屡有升贬。徐渭在参加乡试时就与潘季驯认识,加上既是同乡,又是同龄人,于是写了一首贺诗《寿司空潘君六十》:
海天漠漠一弧县,正是司空治水年。
桐柏改流俱赴海,蛟龙自去不须鞭。
旧从精舍陪毫颖,今见台垣逼斗躔。
借取紫霞来几席,伫看黄发拥貂蝉。
(《徐渭集》,第260页。)
潘季驯与徐渭没有什么个人恩惠,而徐渭在几首诗中都称颂潘季驯治水功绩,其着眼点在于对民生的关注,这也是由徐渭一生关心国家大事的性格所决定的。
徐渭住在张元忭府第的近旁,帮助处理一些文字事务。现存《徐渭集》中还留下一些他代张元忭写的文章。比如山阴人白受采邀集旅京的浙江同乡三百余人,募集捐款白银一千余两,创立绍兴会馆的义冢,用来埋葬客死京城的同乡,就请张元忭领衔并作碑记,于是徐渭代笔写成《义冢记》(《徐渭集》,第601—602页。)一文。又如万历五年(1577)九月张居正丧父,万历八年正月服阕,明神宗赐以白玉带、大红坐蟒、盘蟒,并召对慰谕。徐渭替张元忭写了《代贺张相公启》一文,称颂张居正:“母后同心,蔼家人父子之义;平台前席,为苍生社稷之谋。旷古所无,普天胥庆。”(《徐渭集》,第451页。)按古代礼法,父亲去世,儿子要在家守孝三年。当时,张居正处于权力的巅峰,而明神宗又年幼无知,于是便采用皇帝诏令的形式,以“夺情”方式让他留在内阁继续掌权。张元忭是张居正排挤打压的对象,但在张居正的集权下,张元忭不得不迎合他。
此外,徐渭还替其他官员写作了一些文字,有些是经过朋友介绍而认识的。比如侍卫在柴市口修三省殿,宦官在房山修万佛寺,事成之时,分别托人请徐渭写《三省殿记》和《万佛寺记》(《徐渭集》,第1007—1008页、第998—999页。)。有一次,徐渭也为京官代写《刑部题名记》(《徐渭集》,第1000—1001页。)。徐渭的这些写作活动,是典型的笔耕,其目的无非是博得几笔润笔之资,用以维持生计。
远在江西临川的汤显祖于万历六年(1578)刻印了自己的诗集《问棘堂邮草》(《天一阁书目》卷四,《问棘堂邮草》有万历六年谢延谅序。)。徐渭在北京读到此诗集,感到耳目一新,随即写成一诗,打算寄给汤显祖。诗云:
兰苕翡翠逐时鸣,谁解钧天响洞庭。
鼓瑟定应遭客骂,执鞭今始慰平生。
即收吕览千金市,直换咸阳许座城。
无限龙门蚕室泪,难偕书札报任卿。
(《读〈问棘堂集〉,拟寄汤君》,《徐渭集》,第251页。)
“钧天”即“钧天广乐”,指天上的音乐;“吕览”即指《吕氏春秋》。徐渭对《问棘堂邮草》予以高度评价,这说明汤显祖的诗作对他产生了震撼。只是当时北京没有人去江西,此诗没有及时寄出。过了一段时间,徐渭打听到有人去江西,便将此诗和自己的两个刻本及四支毛笔托人带给汤显祖,并附上一封信。他在信中说:
某于客所读《问棘堂集》,自谓平生所未尝见,便作诗一首以道此怀,藏此久矣。顷值客有道出尊乡者,遂托以尘,兼呈鄙刻二种,用替倾盖之谈。《问棘》之外,别构必多,遇便倘能寄教耶?湘管四枝,将需洒藻。(《与汤义仍》,《徐渭集》,第485页。)
徐渭对《问棘堂邮草》中的《芳树》尤其喜爱,仿其体创作了《渔乐图》一诗。《芳树》全诗七言三十六句,中段十二句,“芳”字重复二十三次:“也随芳树起芳思,也缘芳树流芳眄。难将芳怨度芳辰,何处芳人起芳宴?乍移芳趾就芳禽,却涡芳泥恼芳燕。不嫌芳袖折芳蕤,还怜芳蝶萦芳扇。惟将芳讯逐芳年,宁知芳草遗芳钿?芳钿犹遗芳树边,芳树秋来复可怜。”(《汤显祖诗文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17页。)《鱼乐图》全诗四十六句,中间十二句,“新”字重复二十九次:“新丰新馆开新酒,新钵新姜捣新韭。新归新雁断新声,新买新船系新柳。新鲈持去换新钱,新米持归新竹燃。新枫昨夜钻新火,新笛新声新莫烟。新火新烟新月流,新歌新月破新愁。新皮渔鼓悲前代,新草王孙唱旧游。”(《徐渭集》,第135页。)徐渭与汤显祖素昧平生,从未有过交往,年龄又比汤显祖长二十九岁,而他在诗中以及信中对汤显祖表现出如此倾慕之情,这在徐渭一生中为仅有的例子。徐渭生性孤傲,却主动与汤显祖订交,这是因为汤显祖以其异常才情博取了徐渭的倾心。此后,两人多有信函往来,但一直不曾会面。汤显祖在《陵寄徐天池渭》中写道:
《百渔》咏罢首重回,小景西征次第开。
更乞天池半坳水,将公无死或能来。
(《汤显祖诗文集》,第380页。)
对徐渭的绘画艺术也表现出倾慕。明代文学史上的两位巨星,以其各自的才情给后世留下了丰富的精神食粮,他们结交的行为也值得后来人深思。
徐渭结识了梅国桢。梅国桢,字克生,又字客生,湖广麻城人。梅家是当地的大户人家,相当富有。梅国桢生性喜好交游,听说徐渭的文名,即前往拜访。六月七日晚上,徐渭与梅国桢及几位同乡在长安街饮酒纳凉。席间,大家谈兴很浓,分韵赋诗,徐渭在诗中写道:
长安白苎风吹断,银河瑟瑟难成片。
楚人惯自唱阳春,一曲未终人已散。
西内湖荷没鹤长,裁不得只闻香。
东方万瓦寒楼阁,月照金琥珀黄。
(《六月七日之夕,与梅君客生及诸乡里趁凉于长安街,醉而称韵,得片字》,《徐渭集》,第132页。)
此后,梅国桢专程去看望徐渭。但因为身体不佳,加上天气太热,徐渭没有接待。他在信中说:“再失迎候道驾,并只在乡里故人咫尺之间摇扇闲话而已,非能远出也。稍凉敬当趁教,兼罄欲言。”(《与梅君》之一,《徐渭集》,第484页。)不久,梅国桢又派人送去自己创作的诗及求教的信函。徐渭在回信中说:“读牍与诗,高韵雅致,双见互陈,如吴橘渡淮而枳,令人几于易性,况寒暑细故耶?”(《与梅君》之二,《徐渭集》,第484页。)对梅国桢的诗歌成就予以肯定。过了几天,徐渭再读梅国桢的诗作,觉得越来越有趣味,又写了一封信给梅国桢:“百丈之井,操寻常之绠以汲之,愈续而愈不及。仆读足下之诗,将步骤其咫尺,而喘不可望也,亦然。”(《与梅君》之三,《徐渭集》,第484页。)并随信附上万历五年(1577)返乡停泊淮阴时创作的三首吊古之作,请梅国桢指教。
梅国桢与徐渭成为好朋友,一直保持着联系。他于万历十一年(1583)考中进士,授固安知县,后来擢升御史。万历二十年,监李如松讨伐宁夏叛将拜,与李如松共事。他对徐渭的理解,远比其他人深刻。徐渭死后,袁宏道写《徐文长传》时,直接引用了梅国桢的观点:“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徐渭集》附录,第1344页。)
徐渭到达北京时,李如松已由游击升任马水口参将。马水口,在今河北省涞水县西北,是边防关口。李如松派人送来礼物和书信,约请徐渭到马水口去。徐渭接到信时已是夏天,手头事正忙,于是给李如松回复一封信。在信中,徐渭深情地回忆了四年前交往的情形:“回思往日,衔杯圃榭树石之间,谈说鼓鼙,盼睐弓剑,日沉月升而犹不忍别去,乘醉拂袂,骑杂扬,尘缕缕起道上,醺然几坠,真昨日事耳。”(《答李参戎》,《徐渭集》,第483—484页。)
到了秋天,李如松又催促徐渭前往马水口,徐渭回信说:“明春,仆欲以季儿往侍左右,或于尊翁处为一执戟,未知事机可否耳?专候台示。”(《致李长公》之一,《徐渭集》,第1119页。)并寄去一面题诗扇子,表达情义。
北京的冬天特别寒冷。一个雪天的清晨,张元忭派人给徐渭送去半臂羔羊皮和一坛高粱酒,表示出对徐渭的关心。徐渭在《答张太史》中说:“仆领赐至矣。晨雪,酒与裘,对证药也。酒无破肚脏,罄当归瓮。羔半臂,非褐夫所常服,寒退拟晒以归。西兴脚子云:‘风在戴老爷家过夏,我家过冬。’一笑。”(《徐渭集》,第1017页。)徐渭以前在宣化时,别人不但送他貂帽狐裘,而且邀请他去宴饮。但在北京却不同,收到的礼物只是半臂羔羊皮和一坛高粱酒,加上他与张元忭又是好朋友,所以以开玩笑的口吻写了这封致谢信。
绍兴新昌人潘晟于万历六年(1578)起任礼部尚书,这年十一月加太子太保,十二月致仕回乡。潘晟在南京时,徐渭就与他有来往。潘晟到北京任职后,徐渭也经常去拜访他,一起谈诗论艺,相处融洽。为此,徐渭写了一首送行诗:
北斗声名重二京,东朝保傅谢初荣。
百年华发三握,一日朱轮送满城。
渐喜河冰仍绿水,稍闻乡雪盛黄精。
快帆定落归心后,客梦几番天姥青。
(《送新昌潘公》,《徐渭集》,第249—250页。)
诗中对潘晟进行了称颂。意犹未尽,徐渭又随诗给潘晟写了一封信。在信中,徐渭又表达了“怅攀凤之终乖,肃歌骊以为献”(《送潘礼部归新昌诗启》,《徐渭集》,第887页。)的惋惜之情。
到了万历九年(1581)春天,徐渭带着次子徐枳从北京出发,经过大房山,在烟麓陀庵住了一宿,他将途中所见写成一诗,诗的最后四句写道:“回思燕赵时,筑城遏胡骑。安得尽如斯,脱甲开户寐。”(《往马水口宿烟麓陀庵》,《徐渭集》,第109页。)对长城沿线百姓平安生活表示由衷的赞颂,而这又得益于明政府的民族政策。徐渭由此联想到,如果古代也有此情景,那就没有必要筑建长城了。
李如松几次催促徐渭去马水口,是有一篇文章要请他来撰写。李如松于去年任马水口参将后,在率领三千士卒防守关口之时,羡慕三国时关羽的忠孝节义,就在当地建立关羽祠,以表示对国家的忠诚。徐渭到达马水口时,关羽祠已经落成。他随即撰写了《蜀汉关侯祠记》(《徐渭集》,第595—596页。又,此文亦见《徐渭集》第1003—1004页,两者文字颇多出入。前者当为定稿。)一文,叙述了李如松热爱士卒的行为及建造关帝祠的举措。
李如松待徐渭为上宾,在莲花峰设宴招待,向徐渭介绍军中情况,并且谈到李成梁在辽东作战的成绩。徐渭对于出身朝鲜族的名将李成梁父子很感兴趣。李成梁父子依靠家丁作战,能与士卒同甘苦,又擅长骑兵运动作战,成为辽东边防的劲旅。徐渭先后写了《赠宁远公序》和《赠李长公序》两文。在前文中,徐渭叙述李成梁“结发与匈奴大小百余战,身几死者亦不下十余”,“视卒如婴儿,视货财如土”,“出而擐甲以从事,则为虎,入而解甲于燕居,独有孝弟以践诸其躬,仪刑其子弟,而一日未尝缺则为圣贤事”(《徐渭集》,第916页。),并进而认为李成梁被封宁远伯,取得食邑,主要不是因战功,而是因为孝悌。这正是徐渭看问题深刻而出人意料之处。在后文中,徐渭称赞李如松关心士卒、孝顺父母的行为,并议论说:“今夫兵犹博也,孝弟者其资也,胜而成功其采也,资高则气安而必胜,资寡则气不安而必不胜。”(《徐渭集》,第562—563页。)将一个人具有孝悌之心视为战场上取胜的基础。
徐渭对边防事务极有兴趣,也极为关注。他将了解到的情况写入《边词廿六首》:
牙兵个个是熊,别选奇才养作儿。
试看阵云穿急处,一团蜂子拥人飞。
(《边词廿六首》第二首,《徐渭集》,第361页。)
邯郸才人似花枝,嫁与辽东厮养儿。
懒向楼中拈粉絮,解从马上寄征衣。
(《边词廿六首》第二十四首,《徐渭集》,第365页。)
前一首诗描绘了李如松家丁强壮威武、英勇善战。后一首诗原注:“守马水者,辽东李宁远之子,家卒敢死,妇有秦风。”称赞了妇女的牺牲精神。
临行时,李如松在北楼设宴饯别,并有文武官吏幕客参加,饮酒畅谈,分韵赋诗,徐渭写了《李长公祖道北楼,得山字》一诗。其中写道:“今朝送客去,何日破胡还。看取摇金印,长歌入玉关。”(《徐渭集》,第187页。)希望边疆能够长治久安。
李如松赠送一柄红拂给徐渭。徐渭在返回北京的途中,睹物思人,浮想联翩,一口气写了四首竹枝词。其中两首写道:
将军送客侍儿知,送客山头也解悲。
莫认花低将蝶惹,要知草偃是风吹。
弯弯曲曲几山溪,眼眼腮腮泪落丝。
立到马遥人影没,更谁知尔下山时。
(《自马水还,道中竹枝词四首》其一、其二,《徐渭集》,第357—358页。)
徐渭回到北京后,即以授经为职业。他这次北上,主要目的是解决生计困难,寻找生活出路。然而,现实生活并不如人意。他在《与柳生》的信中说:“在家时,以为到京,必渔猎满船马。及到,似处涸泽,终日不见只蹄寸鳞,言之羞人。凡有传筌蹄缉缉者,非说谎则好我者也,大不足信。然谓非鸡肋则不可,故且悠悠耳。”(《徐渭集》,第483页。)指出北京的现实并不能满足自己的愿望,但也不是一无所获,因而他只能从长计议,慢慢地积攒钱财。他又在《与道坚》的信中说:“客中无甚佳思,今之入燕者,辟如掘矿,满山是金银,焚香轮入,命薄者偏当空处,某是也。以太史义高,故不得便拂衣耳。”(《徐渭集》,第483页。)再一次申明没有根本解决生计问题,只是自己没有找到途径,同时由于张元忭是救命恩人,因而不便拂衣离去。
徐渭个性孤傲,行为放达,而北京是个王侯聚集之地,尤其重视礼法。张元忭虽然身为翰林,但受到张居正的排挤,他在为人处世上也谨小慎微,更以儒家礼法去约束徐渭,这使徐渭感到很压抑。另一位曾经出力营救过徐渭的翰林朱赓对徐渭的行为更为不满。朱赓是“越中十子”之一朱公节的儿子,又是陈鹤的女婿。从辈分上说,朱赓是徐渭的晚辈,理应尊重徐渭。但徐渭的个性和行事,他却难以接受。徐渭在宣府时,朱赓就对徐渭的某些行为表现出不满,徐渭写信作了回应。徐渭在北京时,依然我行我素,张扬个性,这使朱赓更加难以容忍。而徐渭却一直主张平等交往,对朱赓居高临下的指责颇为不快。徐渭在《九月朔,与诸友醉某子长安邸舍,得花字》中写道:
满庭山色半阑花,觞曲交飞古侠家。
肝胆易倾除酒畔,弟兄难言最天涯。
不教酩酊归何事,望到茱萸节尚赊。
烛暗沟浑都莫虑,近来官道铲堆沙。
(《徐渭集》,第289页。)
诗题下原注:“时一旧友稍贰,故及之,时又值大除沟道。”虽然没有指名道姓,但结合他与朱赓的交往,此诗所指即为朱赓。徐渭倾慕古代侠客的豪爽,而对官场的礼数强烈不满,诗的尾联直接流露出这种情绪。
张元忭、朱赓等人以礼法来约束徐渭,而徐渭仍然放浪形骸,交往甚杂,上至皇亲国戚、下至引车卖浆者流。久而久之,双方的冲突越来越严重。徐渭难以忍受礼法对自己人身自由的束缚,曾经愤慨地说:“吾杀人当死,颈一茹刃耳,今乃碎磔吾肉!”(陶望龄:《徐文长传》,《徐渭集》附录,第1340页。)对张元忭等人的做法进行猛烈的反抗:与其这样让我无自由地生活,倒不如当时不要营救我。这是对封建礼法的控诉。
不久,徐渭的精神病复发。他在《畸谱》中说:“复病易,不谷食。”(《徐渭集》,第1330页。)这次病得很重,以至于改变了他此后的生活形态。此处的“不谷食”,是指不吃谷类食物,而不是指不吃东西。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说徐渭“绝粒者十年许”(《徐渭集》附录,第1349页。),十年“绝粒”,指的也是这个意思。
李如松将徐渭写的《赠宁远公序》托人带到北京。时在北京府邸的李成梁读到此文,大为赞叹。李成梁虽为武将,却出身于诸生,颇通文义。他与徐渭此前未曾谋面,当听说徐渭患病的消息,便派人带上书信和人参去看望。徐渭在十一月十三日收到信件和人参,便写了一封回信。信中说:
十一月十三日,忽拜书褒许过当,参拂之物又复雅珍,万非鄙劣所堪……比病,歇食饮者四日,勉强奉答,不能缕。便欲强作歪诗一首致区区,略思便觉心坎忡忡,臂腕振掉,怯把臂;即答此数行,亦强酒三合始办也。(《复李令公》之一,《徐渭集》,第1117页。)
“参拂”是人参中的别直参,为珍贵补品。从信的内容来看,徐渭确实病得不轻,不便于思考问题,连写字也手发抖。不久,李成梁派人接徐渭去府邸养病。但徐渭过不惯那种生活,住了几天就回去了。回到原来的住所,徐渭又给李成梁写了一封信。他在信中提出:
更有一言不识进退,仆有胡说六七百叶,今拟刻其半,得参十五斤可矣。待尽之人,妄希一二语传后,此故人千百之惠也。(《复李令公》之三,《徐渭集》,第1118页。)
徐渭意识到将不久于人世,想将自己的文字留存下去,于是请求李成梁赠送十五斤人参,用来刻印他的一半作品。
年底,徐渭的长子徐枚听到父亲在北京患病的消息,就从绍兴赶往北京,护送徐渭回乡。
杜门深居
万历十年(1582)二月初,徐渭在两个儿子徐枚、徐枳的陪同下,从北京返回绍兴。当时天气寒冷,大风劲吹,徐渭坐在骡背,一望平川。奇怪的是,徐渭看到一条绿色蛇,蛇鳞像鲤鱼鳞那么大,样子很可爱。这条蛇就盘踞在路当中,徐渭担心其他骡子踩碎蛇,几次回头望去,却再也看不到了。徐渭问一前一后的两个儿子,两个儿子都说没有看到。(参见《纪异》,《徐渭集》,第1144—1145页。)这无疑是徐渭病中产生的幻觉,这也说明徐渭的病情仍然很重。回到绍兴后,徐渭常常是卧床不起,不愿与人来往,尤其是不主动与富贵人交结。在北京的经历一直影响着他的心态,他总觉得有地位的人在为人处世上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势,难以求得人格上的平等,而这又是他一生中最不能接受的。
“越中十子”之一的钱自从弃官回绍兴后,一直修炼长生之术,后来索性在秦望山筑室居住。前年冬天,绍兴下起大雪,积雪达一丈多深。他的家人对他不放心,便扫开积雪,前往探视,结果发现他已去世。(参见《绍兴府志》卷六九。)徐渭回到绍兴后,才得知这一情况,便写了一首诗哀悼钱,其中有几句叙及两人的情谊:“曩者一见予,如鹏逐鹏翔。穷海求大翼,自谓不再双。而予感其说,亦若宫与商。惠施不在世,庄生喑其吭。”(《哀词三首·钱刑部公》,《徐渭集》,第87—88页。)将自己与钱的关系比作庄子与惠施的关系。在道教学术上,徐渭深受钱的影响。
徐渭的恩人和朋友郁言于去年在家乡过世。徐渭回乡后才知道此事,于是赶到郁家探望和慰问,并阅读郁言的遗作,还写了一首诗悼念郁言:
五柳绿沄沄,归来种在门。
五年官不调,一黜道初存。
遽别今何往,相知在论文。
欲从遗匣内,一读哭麒麟。
(《郁颍上》,《徐渭集》,第754页。)
诗中对郁言在仕途上的不得志表示了哀叹,同时回忆了两人在文学上的相知,并充分肯定了郁言的文学才华。
八月,年轻的明神宗与宫女生下的长子得到皇太后的承认,成为国家的喜事。张元忭被任命为特使,带着书函诏告楚中六王,途中经过绍兴,在家中小住。他抽空去探望了徐渭,谈到了去楚中的有关事宜,并托徐渭代写两篇文章。不同的人对同一事件,审视的眼光是可以完全不一样的。在北京时,张元忭以礼法去约束徐渭,使徐渭感到比死还难受,引起隔阂;而在张元忭方面,觉得这是很平常的事,根本没有在意。徐渭是个恩仇分明的人,对张元忭始终怀恩在心,只是不愿意与他主动交往而已。既然张元忭有事托付,他也就爽快地答应了。
不久,徐渭就写成了这两篇文章。前一篇文章《邑侯徐公生祠记》的主人公是徐贞明。徐贞明任山阴知县时,为营救徐渭出过力。他于万历三年(1575)召为工科给事中。万历六年,张元忭经过官塘新祠,当地百姓请求张元忭为新祠写一篇记。张元忭答应了,但回北京后一直忙于事务,没有写出来。此次回乡,想起此事,便托徐渭代笔。徐渭熟悉徐贞明的为人和政绩,在文中对徐贞明修筑堤塘、拓宽道路的业绩进行了颂扬,并列举了徐贞明在任内的种种善举,还提到此文写成之时,徐贞明已被贬官的史实。(参见《徐渭集》,第1102—1103页。)后一篇文章《钟太母顾恭人墓志铭》(《徐渭集》,第1136—1138页。)的主人公顾恭人是张元忭的亲家,她的长孙女嫁给张元忭的孙子(张汝霖的儿子)。
徐渭没有去拜访张元忭,而是托人将两篇文章送给张元忭。同时,徐渭写了《拟送张翰林使楚》(《徐渭集》,第254—255页。)一诗,也是托人送去。这一行为说明徐渭对张元忭还是心存芥蒂的,至少不愿再去见面。
徐渭的家庭纠纷日益扩大。长子徐枚是个不孝之子,几年前在路上劫取徐渭的钱财,这次又闹内讧,闹得徐渭精神上很痛苦。徐渭在一首诗题下注:“时大奴阋墙,故有末句。”直接道明长子在家庭内部闹不和。诗的最后两句写道:“我亦朝昏荆梓,几回舌烂在田家。”(《陆先辈乃翁曩谬我以函丈,后闻多内阋。先辈来,知其详,可哭也。先辈拈诗弄绘,亦自彬彬可人。于其去,用沈韵追赋。沈,陆之交。袖铁锤防害云,是渠实事》,《徐渭集》,第793—794页。)荆梓比喻为妇为子之道。两句诗的意思是说,我整天教训儿子要遵循为子之道,但我的劝说根本没有起作用。徐渭父子失和,由来已久。对徐枚的行为,徐渭始终怀有一种矛盾的心态。徐渭在给族侄徐桓的信中叙及家庭矛盾时这样说:
孱犯责善,齿舌几烂,蒙詈被侮,又岂止贼恩。世尊有言,如此等辈,冥顽不灵,累万劫终不见性,名为可怜闵者,今吾亦然。一边患之欲其死,一边又爱之欲其生,譬恶虫厉,人皆共弃,然亦未尝不共怜也。(《答兄子官人》之二,《徐渭集》,第486页。)
信中集中表露了徐渭对徐枚的心理状态,即又恨又爱。“虫厉”即疠,是一种瘟疫。徐渭甚至将徐枚比作瘟疫患者,遭人遗弃,但也令人可怜。
到了冬天,家庭矛盾愈演愈烈,于是决定分家析居。目莲巷典舍年久失修,柱椽已被大雪压断了,两家人只得从那里搬出来。徐枚和妻子搬到岳父家去住,徐渭和徐枳迁居范氏舍。搬迁那天,天仍在下大雪,徐渭《雪中移居二首》写道:
一
十度移家四十年,今来移迫莫冬天。
破书一束苦湿雪,折足双铛愁断烟。
罗雀是门都解冷,啼莺换谷不成迁。
只堪醉咏梅花下,其奈杖头无酒钱。
二
高雪压瓦轰折椽,跋冻移家劳可怜。
长须赤脚泥一尺,呼佣买酒赊百钱。
饥鸟待我彼檐外,梅花送客此窗前。
百苦千愁不在念,肠断茫茫黯黯天。
(《徐渭集》,第291—292页。)
这两首诗内容极其丰富。首句“十度移家四十年”是实指,徐渭自二十三岁迁居俞家舍到目前六十二岁恰为四十年,其间十次搬迁的次序为:二十三岁迁居俞家舍;同年冬天入赘妇翁塔子桥;次年妇翁买东双桥姚百户屋;二十八岁迁居一枝堂;三十二岁典居目莲巷屋;三十八岁迁居塔子桥;次年移居师子街;四十三岁迁居酬字堂;出狱后仍典居目莲巷屋;此时徙居范氏舍。徐渭的财产已少得可怜,除了一些旧书外,只剩下一只折足双铛,口袋里也没有什么钱,连喝点酒暖暖身体,也是向店家赊账的。
万历十一年(1583)的一月,天气特别寒冷,绍兴连续下了几场大雪。面对眼前的大雪,徐渭思绪飞扬,先后写下了三首长诗,即《数年来,南雪甚于北,癸未复尔,人戏谓南北之气互相换,似贾人带之往来,理或然欤?边塞不易雨,而今每潦,十九韵》、《次夕降抟雪,径满鹅鸭卵,余睡而复起,烧竹照之,八十韵》、《连雪后迎春忆旧十二韵》(分别见《徐渭集》,第322—325页。)。第一首诗的诗题就表明了作者对民生的关注,而诗的内容则与当时的政治密切相关,如“万里萧条昏井邑,千家凌夺失园田”,“阳德尽阏阊阖上,阴威直到祝融颠”。“阊阖”指宫殿,“祝融”为传说中的火神。上述诗句的意义,必须放到具体的历史环境中去理解。首辅张居正于上年六月二十日去世,此后由张四维任首辅,明神宗亲自执政,言官纷纷上疏清算张居正的罪行,朝廷内外掀起反对张居正政策的风潮。在这种形势下,张居正执政时所推行的一系列政策,如一条鞭法、重新丈量土地、复查地方政府账目等,都先后被停止或废除。同时,由于言官无休止地弹劾与论争,发展到争名逐利,互相攻击,乃至结党营私,从此开启万历一朝朋党之争之门。徐渭是个对国家大事很关心的人,很敏感地捕捉到这些政治气息,因而在描写天气失常的诗中,体现了对民众生活的关注,并且指出这种天气是由于阴阳失调而导致的。具体地说,那就是“阳德”被堵塞在宫殿之外,即皇上听不见、看不到民情,而“阴威”太盛导致火神颠倒暖冷。
张元忭在楚中完成使命后,又回到绍兴,看望病中的母亲。南京工部尚书吕光洵的儿子前来拜访张元忭,请求张元忭撰写吕光洵的行状。吕光洵是新昌人,于万历八年(1580)十一月八日去世。张天复任云南副使时,吕光洵任巡抚,是张天复的上司,两人先后率兵讨伐过武定贼乱。张元忭答应了其子的请求,并将撰写的任务交给了徐渭。徐渭写好《吕尚书行状》(《徐渭集》,第650—652页。)时,恰值张元忭母亲的生日,又写了《生朝诗》(《徐渭集》,第275页。),对张母表示祝贺。徐渭并没有亲自将一文一诗送往张府,仍然是托人捎去。随后,张元忭起身北上,但是仅仅过了五天,其母病死,张元忭急忙南返守制。张家与徐渭关系非同一般,但现存徐渭诗文中并未留下吊挽的诗文。徐渭的孤傲个性在此又一次表现出来了。
万历十二年(1584)一月,诸暨县学重修完毕,当地士绅仰慕徐渭的文名,请徐渭撰写《诸暨学记》。诸暨县学自明初以来,已经修建过三次。这次动工于去年十月,取堂阁名为“明伦”与“尊经”。徐渭的文章,对“学以明伦”与“学以务尊经”进行了论说。(参见《徐渭集》,第999—1000页。)
绍兴上年天气反常,春天下起大雪,到了夏天却出现了严重的干旱,直接影响农业生产。新任知府萧良干体察民情,重修三江口的石闸,几个月完成工程。萧良干与张元忭是同年进士,于是请求在家守制的张元忭写一篇《闸记》。张元忭又让徐渭代写此文。徐渭在此文中详细叙述了三江闸的历史和现状,对工程修成后的利弊分析得明明白白,尤其将前后修筑三江闸的做法进行了对比。五十年前,知府汤绍恩主持修建三江闸,征用民工,加重税收,才完成工程,使老百姓苦不堪言。萧良干则用府银支付民工,不增加税收,使百姓获利,工程顺利竣工。(参见《徐渭集》,第599—600页。)这说明徐渭对当地民生相当关注,所以言之有理,切中要害。
上年夏季的旱灾也对上虞的农业生产产生很大的影响,知县朱维藩主持了西溪湖的恢复工程。上虞原有西溪湖占地一千多亩,蓄水可以灌溉三乡的稻田,但从宋代以来已改为耕田,升科纳粮。朱维藩与乡绅协议,利用夏盖湖、白马湖等处增加的耕地抵补西溪湖的田赋,然后兴工修复西溪湖。竣工之后,谢谠、葛韬仲等上虞文人请徐渭撰写了《西溪湖记》(《徐渭集》,第600—601页。)。徐渭自回乡后,不愿接近富贵人,但对朱维藩兴修水利、造福于民的行为却极力颂扬,先后写成了五首诗,如《上虞令复西溪湖》写道:“旱潦一关情,湖塘指顾成。鱼肥村稻晚,鹤瘦署琴清。”(《徐渭集》,第211页。)展现了农业丰收的景象。《复西溪湖为朱令赋》称颂道:“邑里东邻隔一江,使君为政有芬芳。歌如黄鹄陂当复,雪拥苍凫路正长。”(《徐渭集》,第263页。)《上虞复西溪湖》也写道:“岁旱灾无虑,湖还绩永存。他年书北史,此日俨西门。”(《徐渭集》,第746页。)《复上虞复西溪湖》其一云:“复此西湖水,侯即西门豹。湖水何足论,溉我三乡稻。”(《徐渭集》,第841页。)直接把朱维藩比喻成历史上治水有功的西门豹,认为朱维藩的功绩也将永载史册。
到了万历十三年(1585),徐渭的身体状况有所好转,已能外出自由活动。清明时节,徐渭去扫墓,写下了《上冢》一诗:
吾叔邵武公,当年与我翁,
双陪闽蜀守,竹马走儿童。
归来知几日,相继归窀穸,
黄泥闭雪髭,欲会那可得。
叔家城北居,高栋亦雕题,
邀宾夕驻马,为母日烹鸡。
一朝桑海换,不能保子孙,
负薪冢上道,养鸭水边村。
我今六十五,仍高破角巾,
年年上爷冢,每每到孙家。
孙家留我坐,孙妇办汤茶,
以我上冢牲,啖孙且满引。
绕篱黄蝶飞,抽篱高碧笋,
起视檐西东,分檐住蜜蜂。
问蜂窠几许,四十还有余,
窠窠如不败,胜我十亩租。
(《徐渭集》,第100—101页。)
这是一首纪实诗。“邵武公”指徐,是徐渭的叔父,正德年间做过福建邵武府同知。那时徐渭的父亲徐正在四川夔州府做同知,都是州府一级的副职,因此说“双陪闽蜀守”。他们代表着绍兴徐氏最辉煌的时代。而如今,徐氏已经式微,徐的子孙已经落魄到卖柴养鸭的地步,生活的主要来源是靠养着四十来窠蜜蜂。徐渭的景况还不如徐的子孙,他自己是个无职业者,仅仅靠家里十来亩地收取租米维持生计。整首诗以对比的手法,表现了对眼下生活的感叹。
冬天,时任广东按察司副使分巡岭西道的王泮晋京上计,顺道回家乡绍兴。葡萄牙籍传教士罗明坚和他的助手麦安东随王泮一起抵达绍兴,王泮将他们安排在他家宗庙内住宿。这在当时是一件新鲜事。徐渭听到这一消息,便写了《天竺僧》(《徐渭集》,第102—103页。)一诗。由于并没有直接看到传教士,诗的内容写得比较空泛。不久,徐渭到王泮家拜访,与传教士相见,又写了一首《天竺僧》(《徐渭集》,第144页。),传教士的服饰以及随身物品等在诗中都有描写。由于徐渭对地理上的西方概念缺乏正确了解,加上罗明坚两人穿的是僧装、拿的是钵盂等法器,徐渭认为他们是天竺和身毒的僧人,因而两首诗的诗题均为《天竺僧》,在第二首诗中指称罗明坚两人为“身毒”人。而天竺和身毒都是印度的古称,与地理上的葡萄牙相去甚远。(参见《徐渭笔下的西方传教士》,《徐朔方集》第一卷,第331—335页。)这说明徐渭写上述两首诗仅仅是出于好奇,而没有深入接触或了解传教士文化的意图。
万历十四年(1586),徐枳已是二十五岁的小伙子,正当谈论婚姻的年龄。徐渭家境贫穷,无力支付婚娶的费用,徐枳走上了徐渭曾经走过的路,即入赘王道翁家为婿。徐渭写有《季子往昏南乐,闻其归,喜而有作》(《徐渭集》,第218页。)一诗,诗题的“南乐”属河北大名府,这说明王家主人曾在该地当过官,是一户官绅之家,地位高于徐渭家。徐枳于三月正式入赘王家。入赘前,徐渭杀鸡备酒请亲家翁宴饮,以表示自己的心意,《正元鸡酌枳儿妇之父辈》写道:
东邻盛杀牛,西邻禴以祭,
心诚与不诚,薄厚非所计。
雄鸡一高冠,子路之所戴,
缨以见师宗,我烹酌儿外。
劣果四笾,下羞间廉菜,
衣鹑不能新,履草蹋其坏。
用以邀串亲,如兰俯萧艾,
任彼去不留,我自醉而寐。
(《徐渭集》,第108页。)
尽管菜肴简单,徐渭也没有穿新衣服,但他的招待是诚心诚意的。两位亲家喝得也很尽兴,尤其是最后两句,表现了徐渭放浪形骸的神情。
徐渭回绍兴后,一直与李如松有书函往来。万历十一年(1583),李如松已由马水口参将升为山西总兵官,这一年改为提督京城巡捕,趁刘君路过绍兴之便,托刘君带去一封信和五两银子。端午节这天,徐渭接到了来信和银两,内心异常激动,随即写了《十四年端午,辽东李长公寄酒银五两》一诗,其中写道:“卧病不胜衣,辽书两度飞。绨袍怜叔是,皂帽愧吾非。”(《徐渭集》,第736页。)十分感激李如松两次来信询问他的病情,并认为李如松赠送银两是不忘旧情之举。徐渭随即给李如松写了回信,对他表示了感谢。(《答李长公》,《徐渭集》,第1018页。)李如松在来信中提出请徐渭撰写《世忠堂记》一文,但因刘君行程紧迫,徐渭来不及写。世忠堂是李如松父亲李成梁府邸的堂名,于是徐渭托刘君带去一幅小画和一把扇子送给李成梁,并附上一信,对没有完成《世忠堂记》的撰写作出解释。(《复李令公》之七,《徐渭集》,第1119页。)
自从徐枳入赘王家后,徐渭一直居住在范氏舍,过着孤单的日子。徐枳夫妇对徐渭挺孝顺,时常回去探视。但徐渭毕竟年龄已大,身体又不太好,生活方面有许多不便。到了冬天,徐枳便将徐渭接到王家一起生活。冬至那天,天气晴朗而暖和,徐渭趁着阳光洗了一次脚,结果发现身上积满了圬垢,长满了赤虱。他在诗中写道:“不踏市上尘,千有五百朝。”“痒不知搔半死人。”(《至日趁曝洗脚行》,《徐渭集》,第145—146页。)可见,徐渭的身体状况比较糟糕。“千有五百朝”为约数,实指五年。也就是说,徐渭自从回绍兴后,五年间很少外出结交,而是杜门深居。这大约缘于两方面的因素,一是由于在北京与富贵人闹得不愉快,从而在性情上有了很大的改变,不愿与富贵人往来;二是自己的身体状况确实不佳,行动也不方便,成为限制外出的客观原因。这五年间,徐渭与外界的交往确实非常少,《畸谱》对每一年的重要行事均有记载,而对万历十一年、十二年、十三年的三年行迹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参见《徐渭集》,第1330页。)当然,“不踏市上尘”是概说,并非实指。本书在前面的叙述中已展示了这一点。
贫病交加
时序进入万历十五年(1587),徐渭的生活已陷入困境。徐渭一直不善经营,祖上留下十来亩田的租税,只能勉强维持日常生活,而徐渭几年来经常卧病,并以酒度日,虽然也有一些友朋的接济,但家庭费用常常入不敷出。徐渭只能依靠变卖家庭财产来维持生计。他先是卖掉从北方带回的貂皮帽领,这些财物都是他当年在宣府时替人家写文章、作画而获得的,共有九只,比较珍贵,而现在却卖不出好价钱。他将其中六只没有使用过的卖出去,还不值十五两银子。他在诗中写道:“固是此方饶毒热,亦窥生事正空囊。鹿皮破尽惟斑在,大雪关门拥坏床。”(《卖貂》,《徐渭集》,第284页。)想像今后如果遇上大雪天,只能拥着破鹿皮卧在坏床上,不无感叹。
明代文人大都有收藏文物字画的爱好,徐渭也不例外,而且徐渭还擅长鉴定,先后替潘涛、李如松等人收藏的书画作过鉴定。但是,贫困的生活,迫使他一点一点地出售收藏之物,先是卖磬,接着是卖古画,最后是卖古书。他在《卖磬》中说:“贫来一石不能留,解赠王郎愧取酬。”(《徐渭集》,第284页。)对贫困的生活表现出无可奈何的心态。《卖书》诗题下注:“第三言己身亦将卖耳,况书乎!”(《徐渭集》,第285页。)到卖书之时,徐渭已无可卖之物,其贫困程度于此可见一斑。《卖书》写道:
贝叶千翻粟一提,持经换饱笑僧尼。
童书我亦王家作,偶散谁非大块泥。
带草连年高纂述,巾箱一日去筌蹄。
聊堆剩本充高枕,一字不看眠日低。
诗的尾联近乎解嘲,意思是说,没有书籍可供阅读,反而可以整天睡眠。这是徐渭从苦中寻乐的性格使然。他曾有一副对子赠人:“乐难顿段,得乐时零碎乐些;苦无尽头,遇苦处休言苦极。”(《赠人》之二,《徐渭集》,第1162页。)这正是徐渭生活态度的写照。
此年,李如松再次以总兵官镇宣府。宣府是徐渭熟悉的地方,他的好朋友沈就冤死在那里,几年前他也去吴兑幕府作过幕僚。因而,他写了一首诗送给李如松:
辽东大将把吴钩,坐笑筹边第几楼。
记室虎头谁投笔,将军猿臂自封侯。
分苜蓿中驷,酿取葡萄覆上流。
好事知君多料理,忠臣祠在保安州。
(《赠李宣镇,沈光禄祠在保安州》,《徐渭集》,第253页。)
诗中除了称颂李如松的雄才武略外,还特地交代李如松料理好沈祠。李如松与徐渭是忘年交,自然愿意做好徐渭交代的事情。然而不久,李如松以骄横罪名被弹劾,调往山西任总兵官。
李如松到任后,随即给徐渭写了一封信,邀请徐渭去山西总兵府。而徐渭当年在宣府时,曾打算去山西浑源探寻恒山,干粮都准备好了,只因朋友爽约而未成行。此次邀请,又激起徐渭漫游边塞的欲望。更为重要的是,去山西总兵府,为解决生计提供了一条路径。于是,万历十六年(1588)新年刚过,徐渭与次子徐枳便启程北上。徐渭毕竟是六十八岁的老人了,身体本来就不佳,走到徐州就生起病来,只好返回绍兴,让徐枳一人北上。父子分别前,徐渭写了一封信让徐枳带给李如松,请李如松安排徐枳的生计:
小子枳,以旧尝蒙公误盼,近又屡饷老孱,既已心热,而枳之同辈及长者,亦颇撺掇之,故不揣远趋节下,希厕弟子将命之末,老孱止之而不能也。虽我公宽大,或恕其愚而怜其志,姑付鞭令执之乎?古人为兄者耻其弟糊口于四方,况父子耶,耻可知矣。上谷山川及一二交游,宛然在目,偶一思及,怅怅者移时,公勋名日盛,晋转当不待瓜。老孱景逼崦嵫,无由一握手矣,其为怅怅,尤可知也。书不尽言,临封神越。(《致李长公》之九,《徐渭集》,第1121页。)
信中充满了父子情、朋友义,写得悲伤感人,催人泪下。这是徐渭最后一次出远门,但半途而废。回到绍兴的徐渭,仍然住在徐枳岳父家,身体很差,徐枳又不在身边,缺乏照顾。出于道义上的考虑,徐枚于二月将徐渭接到后衙池王家,与他们一起生活。但是,徐渭不习惯徐枚夫妇安排的生活,加上徐枚对他也不够尊敬。到了四月,徐渭又回到徐枳岳父家,与亲家及儿媳一起生活。
张元忭守制结束后回到北京,于上年四月官复翰林院修撰。同月,升左春坊左谕德清理贴黄,仕途显现一派光明。然而,张元忭自幼身体虚弱,加上事务劳累,于万历十六年三月二十五日死于任上,年仅五十一岁。灵柩于四五月间运回绍兴安葬。
徐渭在北京时与张元忭发生隔阂,以致数年不去张家,尽管张元忭一如既往地请他代撰文章。但是,徐渭又是一个感恩戴德的人,不能不去吊丧,于是他趁张汝霖兄弟外出看墓地时,穿着白衣到灵堂抚棺恸哭:“惟公知我。”不告知姓名就离去。张汝霖说:
余兄弟追而及之,则文长也,涕泗尚横披襟袖间。余兄弟哭而拜诸途,第小垂手抚之,竟不出一语,遂行。(张汝霖:《刻徐文长佚书序》,《徐渭集》附录,第1349页。)
徐渭的行为颇有几分魏晋风度,但他对死者的哀悼却是发自内心,十分真诚的,他不愿以热闹、张扬的形式来表达内心的感受,而是以一种怪异的方式传达。这正是徐渭孤傲之处。
到了万历十七年(1589),徐渭的身体越来越差。他在《雨后次前韵》中说:“飓往魄虽惊,震来耳甘聩。”(《徐渭集》,第105页。)对袭来的大风感到惊心动魄,而对雷声则没有什么感觉,这说明他的耳朵已经出问题。另一首诗诗题为《修拄杖首,修发网,胶漏磁壶及哥窑瓯,某亦病只耳聋,次前韵》(《徐渭集》,第105页。),直接点明一只耳朵已经聋了,只是没有交代清楚是左耳还是右耳。
六月,浙江出现大旱。徐渭对旱情表示了关注,写了《旱甚,久不应祷,再追前韵》一诗。其中写道:“昨孑凛今靡,旧殍埋新悴,渐少乞骄,而多褐夫惴。”(《徐渭集》,第106页。)大旱三旬之后,才出现雨水天气,缓和了旱情。徐渭又写了《喜雨次陈伯子》一诗:
园壶浇不活,客至罢鹅蒸。
翻盆只一滴,起死折三肱。
稍喜蔬堪摘,惜无禾可登。
犹胜往年籴,半斗百钱冯。
(《徐渭集》,第724页。)
徐渭为眼前的景象感到欣喜。这也是他一直关心家国大事的个性使然。
此后,章启谟为葛君远游而饯行,邀约徐渭作陪,一起坐艇游湖,并且观看酒姬歌舞。徐渭在《再次章君》诗题下注称:“鄙杜门者八年矣。章君饯葛君远游,至与诸座客并艇枉邀,勉为一出。”(《徐渭集》,第793页。)所说的杜门八年当是实指。也就是说,徐渭从万历十年春天回到绍兴,到这次颇有兴趣外出游玩,整整八年时间。而徐渭去年去哭吊张元忭,张汝霖说徐渭“捷户十年,裁此一出”(《刻徐文长佚书序》,《徐渭集》附录,第1349页。),所说的十年是约数。当然,无论是“杜门”还是“捷户”,并不是真的不与任何人来往,而是指不与富贵人交往。
冬天,徐枳回到绍兴,准备为岳父王道翁和其弟王溪翁祝寿。王道翁六十岁,王溪翁五十岁,两人寿辰都在十一月。徐枳北方之行所得甚少,必需的贺礼也办不起。王道翁是个开明的人,就说:“得而翁言幸矣,奚必羔雁?”(《寿二王翁序》,《徐渭集》,第972页。)意思是说,只要你父亲答应写一篇寿文,我就很高兴了,何必拘泥于贺礼呢?替两位长辈做过寿辰后,徐枳又前往山西去了,仍然到李如松的总兵官府谋求生计。
十二月,张子锡举办七十寿辰酒宴,徐渭前往祝贺。张子锡自年轻时起就沉溺于酒色,徐渭对此颇多讽喻。张子锡六十寿辰时,徐渭已表达了这层意思。而这一次,徐渭又在《四张歌张六丈七十》诗中写道:“正宜七十张公子,夜夜香衾比目鱼。”(《徐渭集》,第156页。)指出张子锡晚年依然好色的事实。同时,徐渭又送给张子锡两幅画,一幅为枫树月及白头翁鸟,一幅为古柏芙蓉,其喻意分别为风月白头、老年好色,讽嘲之意十分明确。张子锡死后,其子持这两幅画请徐渭题款,徐渭写了《张海山已死,其子持向所寿父者二轴来索题,其一画枫树月及白头公鸟,继之曰风月白头,其一画古柏芙蓉》(《徐渭集》,第160页。)一诗,诗题表明画中的喻意。徐渭后来又应张子锡儿子之请,写诗回忆张子锡,其中“京兆翻工柳叶颦”下原注:“海山得二齐姜,甚狎。画眉之事,不减张敞。”(《张子锡尝自题镜容,今死矣,次其韵五首,应乃郎之索》其三,《徐渭集》第788页。)仍然涉及张子锡好色之事。徐渭自幼与张子锡为同学,一起嬉戏,行为上也颇多相通之处,如举止放达、喜爱饮酒等。但不同的情趣和追求,导致徐渭对张子锡好色之举颇多讽喻。
万历十八年(1590)二月初四是徐渭七十寿辰,住在鄞县的老朋友沈明臣原来打算来庆贺的,只因为天在下雨,行走不便,也就放弃了这一计划,而托人带了两首诗赠给徐渭。徐渭读了来诗,百感交集,便回了沈明臣两首诗。其中第一首写道:
十年才一问平安,只尺浑如对面看。
旧日诗评虽有价,近来公论孰登坛。
百年忽已崦嵫暮,一齿时崩苜蓿盘。
腊雪秋潮同马日,何人不道是金兰。
(《答嘉则二首次韵》,《徐渭集》,第292页。)
人生进入暮年,虽然两地近在咫尺,也有相聚的想法,毕竟行动不便,只能信函来往。虽然这种问候十年才一次,但当年在胡宗宪幕府共事时结下的友情,却永远留在心中。
二月中旬,徐渭收到徐枳的来信。徐枳在信中说,自去年十一月前往山西后,不久就带着李如松的信去辽阳拜见李成梁,目前正在都督府谋取生计。徐渭写了一首诗:
天寒地冻正霜宵,被冷风号入帐骄。
贳屋再经飘瓦尽,破炉重补买薪烧。
老牛脊坏堪鸟,小犊书来尚滞辽。
好买紫团参一搭,急鞭归马补虚劳。
(《二月望后,连日夜风甚,不减前年,而是日二儿书至》,《徐渭集》,第264页。)
诗的前四句描绘了生活的穷困,第五句下注:“醉后跌损胁脊,烂而疮,少陵《病马》诗:‘日暮不收鸟啄疮。’”徐渭在另一处也叙及跌伤之事,其具体情形是因事伤感而废食,从而致使身体虚弱,因身体虚弱而目眩,由目眩而致使跌伤,结果右臂肩臼脱突。(《闻有赋坏翅鹤者,予尝伤事废餐,羸眩致跌,右臂骨脱突肩臼。昨冬涉夏,复病脚软,必杖而后行,兹也感仙癯之易贼,羡令威而不皆,横榻哀吟,辄得五首》,《徐渭集》,第296页。)两处文字涉及的跌伤原因不同,但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伤势较重,出现了溃烂,身体也显得很虚弱。因而,他希望徐枳能买一些人参来给他进补身体。
端午过后,绍兴进入梅雨季节,连续下了将近一个月的雨。陈君写诗来慰问徐渭的病情。徐渭在答诗的诗题下注:“每岁梅天,股几废步。贫惜费,且好饮,便以烧酒当药,希燥之也。”(《梅雨几三旬,陈君以诗来慰,答之,次韵二首》,《徐渭集》,第725页。)诗句云:“两股粗如斗,扶筇接往来。”徐渭两腿浮肿,行走极不方便,只有依靠拐杖才能行动。而家境又贫穷,没有条件进行医治,便以烧酒当药,希望能消除水肿。
随着梅雨季节的结束,徐渭的水肿也逐渐消退。他便去青藤书屋走了一趟,看到青藤大如虬松,郁郁葱葱,无比感慨,于是绘了一幅画,并在画上题诗:“吾年十岁植青藤,吾今稀年花甲藤。写图寿藤寿吾寿,他年吾古不朽藤。”(《题青藤道士七十小像》,《徐渭集》,第1296页。)又在画后题跋云:“正德辛卯吾年十岁,手植青藤一本于天池之傍,迄今万历庚寅,吾年政七十矣,此藤亦六十年之物。流光荏苒,两鬓如霜;是藤大若虬松,绿阴如盖。今治此图,寿藤亦寿吾也。田水月又题。”按,“正德”当为“嘉靖”。尽管贫病交加,徐渭在诗和题跋中都流露出对生活及生命的乐观态度。
方子侯的芳园种出四只并蒂黄瓜,传闻远近,不少文人前往观看并题诗歌咏,徐渭也写了一首。诗的前六句云:“老去圃能便,艰难七十年。坏轳牵远井,破屋接邻烟。脱帽当茶灶,持锹掘笋鞭。”(《方氏子园并蒂王瓜四,予顷亦稍圃》,《徐渭集》,第827页。又,《子侯芳园王瓜骈秀,传闻远迩,快睹咏歌,附骥非才,续貂聊漫》所述内容相同,字句略有出入,《徐渭集》,第313—314页。)备述生活状况,充满艰难和苦辛。第二天,徐渭的寓圃也出现了双蒂黄瓜,刚生长出来就被人摘落了。他非常懊丧,为此写了一首诗《予寓圃亦产双瓜,方,如琴轸,为人落之》(《徐渭集》,第828页。)。当时有一种说法,并蒂瓜是毒瓜,能毒杀人。这种说法似乎对徐渭产生了影响,他在《纪异》中说:
昨往方氏圃看并蒂王瓜甚适,间出一生诗,且口与方氏曰:“并蒂瓜毒能杀人,《本草》果有此说?”鄙旧尝读《本草》,莽应之曰:“然。”归偶视丈圃中,忽见并蒂稚王瓜如箸,颇喜,将其壮,幸诸诗客倘一赏也,次日亡矣,此则凶兆也。(《徐渭集》,第1145页。)
人生进入晚景,对奇特现象的出现和新鲜生命的夭折显得特别敏感,容易因景生情,与自己的生命发生联系。徐渭认为并蒂黄瓜被摘是凶兆,就出于这种联想。事后,徐渭觉得并蒂瓜能毒杀人之说并不可靠,当是以讹传讹的结果,于是写了《论瓜》(《徐渭集》,第1145—1146页。)一文进行辨析。这是理智战胜情感的一个实例。
秋天,徐渭收到徐枳从辽阳寄来的信函。徐枳在信中说,以贩卖人参获利。徐渭写了四首诗寄给徐枳。第一首云:
落叶垛阶黄,枯株倚壁长。
孤雏何久客?独雁不成行。
冻色天将雪,愁颠镜满霜。
解之频痛饮,有客饷无肠。
(《枳久于李宁远镇,又云贩人参》,《徐渭集》,第213页。)
诗中充满了对徐枳的牵挂和思念。徐枳一人外出谋生,一直是徐渭晚年最牵挂的事。徐渭有北方生活的经历,想到北方此时已天寒地冻,不免愁绪满头,连白发都增添了许多。对此,徐渭也只好借酒消愁,幸好有友人送来螃蟹作为下酒菜。在第三首诗中,徐渭写道:“贩参如宋清,我作柳宗元。”宋清是柳宗元所写《宋清传》的传主,善于卖药,自称卖药的目的:“清逐利以活妻子耳。”(《柳河东集》卷一七。)徐枳贩卖人参,目的相同,所以徐渭作此比喻。徐渭在第四首云:“汝妇解蒸梨,吾餐每餍之。”这说明徐枳的妻子对徐渭很孝顺,也了解徐渭的口味。这也是前年徐渭从徐枚家搬回来居住的原因之一。
冬天,绍兴的天气显得有些反常。十月、十一月连续下了两个月的大雨;从十月十五日和十二月初一起,百舌鸟群鸣数日;十二月初一彻夜雷电。乡村又发生虎吃人之事。徐渭的一首七言古诗不仅如实地描绘了上述现象,而且还写道:“猛虎食人为食豕,百物价高宁倍蓰。”“不饮不啖拼已矣,宾来宾去无将迎。”“几筵屏帐无家火,鞋袜衣衫多补丁。”“我所解者提胡芦,枝头劝我邻家沽。提胡芦,不知吾,少青蚨。”(《十月望,十二月朔,百舌群鸣连日;腊朔之夜,雷电彻晓;大雨两月;乡村人来说虎食人,经秋不去》,《徐渭集》,第163—164页。)从中可见,当时野兽食人,物价昂贵,民不聊生。徐渭的生活更加没有着落,甚至家中断饮,只好不饮不啖,过着饥饿的生活,而身上的衣服鞋袜都缝了补丁,也就不参与迎来送往的活动了。
回眸往事
万历十九年(1591),徐渭七十一岁,按理应该享清福了,但他仍然要依靠自己的劳作来补给生活的用度,或作文作诗来获取酬谢,或作画写字来接受礼物。秋天,徐渭代浙江乡试主考官撰写了《试录前序》(《徐渭集》,第936—938页。)一文。不久,他又接受主持云南乡试的御史之请,写了《齿录序》(《徐渭集》,第938—939页。)一文。而徐渭从两位官员手中获取了酬金,可以解决眼前的生活问题。
陈守经送给徐渭三十只大蟹和几条鲈鱼。徐渭一生喜爱吃蟹,晚年尤其如此,蟹与酒成为他日常饮食的主要组成部分。徐渭写一诗赠给陈守经:
喜有贤人敬长心,老饕长得饫烹饪。
陈遵减封泥液,董卓脐高塞坞金。
灯火每占花黯黯,人琴俱涩雨沉沉。
细鳞紫甲宜觞物,酒乏诗穷更漏深。
(《陈伯子守经致巨蟹三十,继以浆鲈》,《徐渭集》,第794页。)
诗题下原注:“二儿北游久滞,每占灯花,又连旬淫雨。”徐枳自前年十一月北上,至今未归,始终成为徐渭的牵挂。当时通讯不便,徐渭无法知道他的状况,只能通过对灯花明暗的观察来判断吉凶了。
过了几天,钱王孙也送给徐渭螃蟹,并请徐渭写一幅字。他送的蟹只只饱满,不比陈守经的小。徐渭十分喜爱,也写了一首诗赠给他:
鲰生用字换霸螯,待诏将书易雪糕。
并是老饕营口腹,省教半李夺蛴螬。
百年生死鸬鹚杓,一壳玄黄玳瑁。
不有相知能饷此,止持韭脯下村醪。
(《钱王孙饷蟹,不减陈君肥杰,酒而剥之,特旨》,《徐渭集》,第292页。)
诗末原注:“文待诏却唐王黄金数笏,而小人持一索字,内之。”文待诏即指文徵明,唐王送上黄金来向他求字,他不给写,而小老百姓送上年糕,他却接受了并给写字。(何良俊《四友斋丛说》卷一五亦有类似记载,只不过唐王向文徵明求索的是画而不是字。)文徵明是徐渭的前辈。徐渭诗中使用这个故事,意在表明书画家卖书画给谁是由他自己的价值观决定的。文徵明偏重与普通百姓交往,徐渭也如此。王思任《徐文长先生佚稿序》说:“(徐渭)终以对贵人为苦,辄逃去,与不如公荣者饮即快。卒然遭之,科头戟手,鸥眠其几,豕接其盆,老贼呼其名氏,饮更大快。一有当意,即衰童遢妓,屠贩田,操腥熟一盛,螺蟹一提,敲门乞火,叫拍要挟,征诗得诗,征文得文,征字得字。”(《徐渭集》附录,第1350页。)这段叙述不免有夸张的成分,但大抵勾勒出徐渭的精神面貌。自从在北京与富贵人闹得不愉快后,徐渭晚年的交往偏重于市井百姓。
史甥是徐渭晚年诗文中经常提到的人物,与徐渭的交往十分密切。有的学者认为史甥即史(字叔考)(徐《徐文长》,骆玉明、贺圣遂《徐文长评传》均持此说。),但不知何据。陈继儒《史叔考童斋集叙》云:“余尝见《合纱》、《檀扇》、《鹣钗》、《双鸯》、《樱桃》诸词,惊曰:世乃更有徐文长乎!客曰:此即文长之友史叔考也。叔考自少娴公车言,会江陵下沙汰之令,檄郡国录士上督学使,额无过十五。叔考叹曰:寒书生岂能飞度铁步障乎!遂作《破瑟赋》以谢同仁,不应举。文长闻而喜曰:史君赋使碎琴之陈子昂愧不能穴地遁去。自是与叔考交甚。即南阡北陌,高山大泽之间,无不与叔考俱,而谈艺尤甚洽。”(《陈眉公集》卷六。)陈继儒此文为史所写,其提供的信息当是真实可靠的。文中所说“此即文长之友史叔考也”、“自是与叔考交甚”,均与舅甥之谊无关。史与徐渭交游始于万历三年,徐渭写给他的诗文均标明“史叔考”,而不称“史甥”,如《送史叔考读书兵坑》、《雪中红梅次史叔考韵》、《史叔考荷汀号篇》(《徐渭集》,第307页、第808页、第809页。),等等。因而,史甥不是指史,而是史姓的外甥。
史甥每次去看望徐渭,都带去一些时令食物,而不是贵重礼品。从这一点看,史甥恐怕也是一位寻常百姓,至少不是高官贵人。他所送的蟹和酒正是徐渭最喜爱的,因此他每次向徐渭求索字画都能如愿以偿。从徐渭写给史甥的诗歌中可以看出,徐渭晚年的书画作品已登峰造极。徐渭《画百花卷与史甥,题曰老谑墨》:
世间无事无三昧,老来戏谑涂花卉。
藤长刺阔臂几枯,三合茅柴不成醉。
葫芦依样不胜揩,能如造化绝安排。
不求形似求生韵,根拨皆吾五指栽。
胡为乎,区区枝剪而叶裁?
君莫猜,墨色淋漓两拨开。
(《徐渭集》,第154页。)
在这首诗中,徐渭阐明任何事物都是有其特征和规律的,绘画也是如此。绘画的最高境界不是依样画葫芦,而是“不求形似求生韵”,这就指出写意画的本质与特征。
徐渭的写意画在表现方法上主张用墨大胆即“墨色淋漓”,以神韵取胜。徐渭在《题史甥画卷后》说:“万历辛卯重九日,史甥携豆酒河蟹换余手绘。时病起,初见无肠;欲剥之剧,即煮酒以啖之。偶有旧纸在榻,泼墨数种,聊以塞责,殊不足观耳。天池山人徐渭书于葡萄最深处。”(《徐渭集》,第1095页。)强调大写意画的“泼墨”。他为此画而写的诗云:“小白连浮三十杯,指尖浩气响成雷。惊花蛰草开愁晚,何用三郎羯鼓催?”(《又图卉应史甥之索》,《徐渭集》,第154—155页。)表现了画家创作时的精神状况。
万历二十年(1592),从正月初一起,绍兴就雨雪连绵不断,一直下了十八天,到十九日天才放晴。徐渭已经七十二岁,行动不便,衣着不洁,天气不佳,也就不外出贺年。难得遇上一个晴天,他就坐在门口,对着太阳,捉衣衫上的虱子。他在诗中写道:“对之堪一斗,坐落晚天霞。”(《新岁壬辰,连雨雪十八日,老晴,袒而摸虱》,《徐渭集》,第731页。)他从早上到傍晚,捉下的虱子甚至可以装满一斗,可见身上虱子非常多。
清明节前,徐渭最后一次去木栅山扫墓。春天百花开放,景色宜人。睹物思人,徐渭感慨万分,写成组诗《春兴》(《徐渭集》第261—263页收《春兴》共八首,但八首诗并非一时之作,其中第七首叙及万历二十年秋天事及次年李如松援朝抗倭事,当为次年所作。)。这组诗对了解徐渭晚年的生活状况、思想感情均有帮助,需进行解读。其一云:
好景蹉跎知几回,今春商略紫洪隈。
固应带插挑深笋,兼好提尊饯落梅。
双蹇百钱苦难办,片桨孤舟荡莫催。
见说山家兜子软,借穿峰顶晚霞堆。
诗题原注:“紫洪笋绝佳。”扫墓之时理应带上锄头去挖笋,并带着酒凭吊残落的梅花。然而,七十二岁的老人要去挖笋,恐怕力不从心,大约只是想象之词。徐渭晚景贫困,无钱雇驴上山,只得搭乘乌篷船抵达山脚下。而腿脚行走不便,也只好乘便轿于晚霞中到达墓地。其二云:
乾坤瞬息雪边风,万事阴晴雨后虹。
已分屠门斋后断,只难酒盏座前空。
半缗榆荚求书客,数点梅花换米翁。
小饮墙西邻竹暗,绵蛮对对语春丛。
乾坤瞬息变化,气候阴晴难料,都是对人生际会的感慨。家境贫穷,饮食中已断肉类,只是酒瘾难断,勉强维系。而这些又全凭自己写字绘画所得,徐渭晚年生活的清苦于此可见一斑。但徐渭一生对生活持乐观的心态,几杯小酒,聆听邻居竹林丛中小鸟的鸣叫声,也是一种乐趣。其三云:
二月四日吾已降,摄提尚复指苍龙。
当时小褓慈闱绣,连岁寒衣邻母缝。
一股虫尸忙万蚁,百须花粉乱千蜂。
自怜伯玉知非晚,除却樽事事慵。
徐渭在诗中回忆了自己出生时的家庭状况,家人及邻居均为新生儿的到来感到高兴,慈母亲手绣襁褓,邻母帮忙缝童衣。千般心意万般关爱都在忙乱中体现出来。蘧伯玉行年五十而知四十九之非,然而,徐渭活到七十二岁,依然没有悟出一生中走错了什么路。只是人到古稀,万事皆休,除了能够每天饮酒外,也就懒得去操心别的事了。其五云:
七旬过二是今年,垂老无孙守墓田。
半亩稻秧空饿鹿,两株松树罢啼鹃。
悲来辛巳初生日,哭向清明细雨天。
忽捻柳枝翻一笑,笑侬元是老婆禅。
诗的前四句述及晚年景况,年已七十二,膝下无孙儿,田里的半亩稻秧被鹿吃掉,墓地的两株松树也被人盗砍。诗的后四句又涉及身世,徐渭出生百日,父亲就已去世,“悲”与“哭”均由此而来。他进而追问人生的意义,但无法作出解释,因而自嘲是“老婆禅”,未能达到佛教所指出的觉悟,不能消除烦恼与苦痛。其八云:
孟光久矣掩泉台,海口新阡此再开。
暖色一天霞影入,寒潮万里雪山来。
迢迢支垄何方发,个个曾杨着处猜。
急买松秧三百本,高阴元仗拂云材。
此诗为亡妻潘似迁墓所作。徐渭一生娶过四次妻子,其中张氏被他所杀。潘似是徐渭的第一任妻子,两人共同生活了六年,潘似因病而去世。徐渭在潘似去世四十六年之后,仍然替她改葬,可见他对潘似的恩义深厚,终生不忘。徐渭在《亡妻潘墓志铭》中说:“生则短而死则长,女其待我于松柏之阳。”(《徐渭集》,第634页。)迁墓改葬即为践约之举。然而,墓地的两株松树已被盗砍,于是徐渭设想急买松秧三百本,使墓地种满松树。
这段时期,徐渭与钟天毓交往密切。钟天毓名廷英,号华石,上虞人。其父钟,曾任池州知府。徐渭曾应钟天毓之请,为他撰写《百千斋序》(《徐渭集》,第1089—1090页。又,百千斋为钟天毓的斋名。)。两人曾在一起赌藏钩,钟天毓输给徐渭一斤后山茶叶,徐渭输给钟天毓写十八把扇面。(参见《予与钟公子大赌藏钩,钟输后山茶一斤,予输写扇十八把》,《徐渭集》,第108页。)清明过后,钟天毓送给徐渭石棣茶,并向徐渭索要《春兴》组诗。石棣茶是池州名茶,正是徐渭所喜爱的。徐渭随即写了《谢钟君惠石埭茶》(《徐渭集》,第725页。)一诗给钟天毓,并在信中说:“正苦焦渴,蒙惠石埭,甚感慰。《春兴》都漫作,奉览徒取哂耳,俟当中善抄者来,抄寄耳,腕病不胜书也。”接着又说:“写答了,忽寻封套,得《春兴》旧抄奉上,是诗神不替我掩丑也。”(《与钟天毓》之四,《徐渭集》,第1122页。)徐渭此时病腕,不便书法创作,幸而找出原来抄稿,才得以了却钟天毓之请。
钟天毓是晚辈,寄诗向徐渭请教。徐渭在回信中评价钟天毓的诗:“细腻中有老剌,老剌中有娇丽,且复间出新鲜,真可称大作家也。嚼之不已,更有余味,健羡健羡。”(《与钟天毓》之三,《徐渭集》,第1122页。)对钟天毓的诗作给予了肯定。钟天毓同时还寄来了《长吉集》注释本,征求徐渭刊刻的意见。这个注本采用了徐渭十分之一二的注释。长吉是唐代诗人李贺的字,其诗想象新奇,造境幽眇。徐渭在同一封信中说:“《长吉集》注见示者仅得鄙人注十之一二,刊犹不刊也。必寻最后注,或可付梓。”可见,徐渭对为古人集子作注持审慎的态度。
徐渭倾力改编梅鼎祚的杂剧《昆仑奴》。梅鼎祚,字禹金,号汝南,安徽宣城人,其父梅守德于嘉靖二十九年至三十二年(1550—1553)任绍兴知府。徐渭改编《昆仑奴》,事先并没有与梅鼎祚取得联系,而整个改编始终处在兴奋之中。短短几天之内,他先后写过三封信给钟天毓,均道及改编之事:“闻锦帆夜发矣,倘未果,有改宁国梅君《红绡》剧欲呈览,偶无人抄出,倘稽一宿,明午当盱目也。”(《与钟天毓》之五,《徐渭集》,第1122—1123页。)“昨所云改者,乃宁国梅君名禹金字九鼎所作《昆仑奴》杂剧,十有五七可取,而少瑕三四耳。仆妄改之,字甚草草,意俟真书者抄奉,以尊者知音耳。”(《与钟天毓》之六,《徐渭集》,第1123页。)“谬改梅剧,写未完,聊以旧写者并奉请政。凡二纸,却须彼原刻全本对览方彻。小摺红格者万勿令人见之,缘中多狂语也。”(《与钟天毓》之八,《徐渭集》,第1123页。)从徐渭给钟天毓的信函来看,钟天毓也应是一个戏曲行家。否则,徐渭不会以此姿态与他交往。
徐渭完成《昆仑奴》改编后,意犹未尽,又写了《题昆仑奴杂剧后》六段文字,其中涉及对此剧的评价:“此本于词家可占立一脚矣,殊为难得。但散白太整,未免秀才家文字语,及引传中语,都觉未入家常自然。至于曲中引用成句,白中集古句,俱切当,可谓拿风抢雨手段。”(《题昆仑奴杂剧后》第一段,《徐渭集》,第1092页。)徐渭又阐述了他的戏剧本色观:“语入要紧处,不可着一毫脂粉,越俗越家常,越警醒,此才是好水碓,不杂一毫糠衣,真本色。”(《题昆仑奴杂剧后》第三段,《徐渭集》,第1093页。)接着,徐渭又表明他的戏剧雅俗观:“点铁成金者,越俗越雅,越淡薄越滋味,越不扭捏动人越自动人。”(《题昆仑奴杂剧后》第四段,《徐渭集》,第1093页。)可见,徐渭的改编是在他的戏剧理论指导下而进行的,目的性十分明确。
徐渭于四十年前即嘉靖三十一年(1552)在绍兴认识唐顺之,唐顺之对他的才华颇为赏识。尽管唐顺之已于嘉靖三十九年去世,但此事影响徐渭终生。徐渭家境困难,无力刊刻自己的作品。在心灰意懒之际,忆起昔日相知唐顺之,想尽焚作品,聊以祭奠相知。一位朋友极力劝阻,徐渭才放弃了这一想法。他在《年》中写道:
年前有一相知,去矣思量哭不回。
哭既不回知久绝,请将一物付秦灰。
(《徐渭集》,第375页。)
诗下原注:“吾欲尽焚旧草,故作此诗。一友止之,遂止。相知者是姓唐人。”从时间上看,注是在诗成之后和焚稿计划放弃后才补上的。徐渭打算以焚稿的方式来纪念唐顺之知遇之恩,可见唐顺之对徐渭的影响至巨。
万历二十一年(1593),徐渭七十三岁,生命即将走到尽头,但他对国家大事保持了极大的关注。他写了一首《春兴》诗,云:
胡烽信报收秦塞,夷警妖传自赣州。
十万楼船指瓯越,结交邻国且琉球。
不臣赵尉终辞帝,自王田横怕拜侯。
几岛弹丸髡顶物,敢惊沙上一浮鸥。
(《春兴》第七首,《徐渭集》,第263页。)
这是一首纪实诗。万历二十年(1592)三月宁夏致仕副总兵拜杀死巡抚都御史党馨,据城反叛。御史梅国桢推荐李如松为提督陕西讨逆军务总兵官,李如松于六月率兵抵达宁夏,九月平定叛乱。宁夏原为秦塞,诗的首句即指此事。自次句起指日本企图侵扰东南沿海和入侵朝鲜事。万历十九年七月,浙江、福建向朝廷报告日本引诱琉球入犯,一时传言纷纷。到了次年,日本果真入侵朝鲜,李如松又奉命率兵东征。万历二十一年正月初六起,经略宋应昌与提督李如松率兵攻克平壤,血战碧蹄馆,大败倭寇,追击至釜山。(参见《明史》卷二三八《李成梁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6192—6193页。又,《明史》卷二《神宗本纪》亦略载此事,第275页。)徐枳此时正在李如松幕府中,参加西征宁夏和东征抗倭援朝两次战役,徐渭诗中涉及的史实当为徐枳信函中提供。徐渭以七十三岁高龄,看到平乱及抗倭的胜利,心情自然兴奋,于是诗的尾联表现了高涨的必胜信念。徐渭一直以来就怀有强烈的爱国情怀,到了暮年依然壮志不已。
徐渭已经意识到生命即将走到尽头,对自己一生的经历应该有个交代。于是,他着手撰写《畸谱》。他在七十岁时就自称畸人:“桃花大水滨,茅屋老畸人。”(《答嘉则二首次韵》,《徐渭集》,第292页。)所谓“畸人”,是指独特志行、不同流俗的人。徐渭以此自称,当本于《庄子·大宗师》:“畸人者,畸于人而侔于天。”(《庄子集注》,中华书局1987年版,第66页。)也就是说,以世俗的眼光来审视,畸人的行为是怪异而奇特的,但他的一言一行却是合乎天道的,是自然而率性的。徐渭以此来界定自己的一生,说明他对自己有着清醒而确切的把握。
《畸谱》以编年的形式对自己一生的行迹进行了明明白白的交代。确切地说,这是徐渭自编的年谱。除了正文之外,还附以《纪师》、《师类》、《纪恩》、《纪知》四类。徐渭撰写《畸谱》时的心情不是痛苦的,而是十分平淡而真诚的。他对所涉及的事件,不夸张,也不掩饰,而是准确而客观。这是《畸谱》的特色之一。其二,徐渭一生恩怨无数,挫折多多,但在谱中却是详恩略仇。比如他与张元忭在北京时曾有严重的隔阂,但仍然将张氏父子列入四大恩人,其他两位则是嫡母苗夫人和总督胡宗宪。再次,徐渭十分敬重师长,有的只是从学数日,也被列入十五人的“纪师”中,而对影响终身的五人又另列“师类”。对于一生中所遭遇的恨事与悔事,则往往以“劣”“北”“悔”等简单文字表示。
《畸谱》记事止于七十三岁,陶望龄《徐文长传》也说:“年七十三卒。”(《徐渭集》附录,第1341页。)至于卒于何月何日,由于缺乏文献记载,无从考证。陶望龄描述徐渭死时的状况:“有书数千卷,后斥卖殆尽。帱莞破弊,不能再易,至藉稿寝。”可见,徐渭是在贫穷与疾病双重困扰中结束一生的事业的。徐渭死后,被葬在绍兴城南木栅山徐氏墓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