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身后声名
万历二十五年(1597)春天,袁宏道辞去吴县知县之职,携妻儿寓居无锡。不久,他就开始长达三个月之久的东南游。
袁宏道于万历十七年(1589)赴京城会试时结识陶望龄。陶望龄考中进士,他却名落孙山,于三年后才考中进士。但两人从此结下了友谊,多有书函往来。陶望龄欣赏袁宏道的才气,袁宏道则推崇陶望龄的学问。这次,他专程到绍兴看望陶望龄,一起游山玩水,谈论诗文。
一天晚上,袁宏道坐在陶望龄的书斋里,随意抽取书架上一本名叫《阙编》的诗集,就着灯光阅读起来。这是一本用纸和印制质量很差的书籍,但袁宏道没有读完几首,就被诗中流露出来的真情实感所激动,不禁跳跃起来,急切地问陶望龄,这书的作者叫什么名字,是古人还是今人。陶望龄介绍说:“此余乡先辈徐天池先生书也,先生名渭,字文长,嘉隆间人,前五六年方卒。今卷轴题额上有田水月者,即其人也。”(袁宏道:《徐文长传》,《徐渭集》附录,第1342页。)经陶望龄这么说,袁宏道原先的一些疑惑也就迎刃而解了。他曾经在家乡读到过杂剧《四声猿》,署名“天池生”,他以为是元代人的作品;他曾经在越中一户人家看到一幅署名“田水月”的字画,被这幅作品的气势所慑服。至此,袁宏道才将徐渭与诗、杂剧、字画联系起来。这天夜里,袁宏道与陶望龄异常兴奋,两人在昏暗的灯下,拿着诗集,读了叫,叫了读,将童仆都惊醒了。
袁宏道在吴县知县任上,即开始倡导诗歌创作的“性灵说”。而徐渭直露性情的诗歌作品,正与袁宏道的理论不谋而合。从那以后,袁宏道写信或写文章便称颂徐渭;有人来看望他,他就拿出徐渭的诗给来人读。万历二十六(1598),袁宏道被任命为顺天府教授。京师是文人雅士聚集之地,袁宏道很快与同在京师的陶望龄、黄辉、袁宗道、江盈科、谢肇等人结成诗社,大力倡导“性灵说”,从而产生了巨大的影响。此时,袁宏道撰写了《徐文长传》一文,全面评价了徐渭的一生成就。首先,他认为徐渭“胸中又有一段不可磨灭之气,英雄失路托足无门之悲,故其为诗,如嗔如笑,如水鸣峡,如种出土,如寡妇之夜哭,羁人之寒起。当其放意,平畴千里,偶尔幽峭,鬼语秋坟”,对徐渭的诗歌特征进行了具体分析。因此,袁宏道评论道:“先生诗文倔起,一扫近代芜秽之习,百世而下,自有定论。”其次,他指出:“文长喜作书,笔意奔放如其诗,苍劲中姿媚跃出。予不能书,而谬谓文长书决当在王雅宜、文徵仲之上,不论书法而论书神,先生者诚八法之散圣,字林之侠客也。间以其余旁溢为花草竹石,皆超逸有致。”明代嘉靖以前,书家成就最高者,当推祝允明、王宠、文徵明三位。袁宏道认为徐渭与上述三家相比,成就应在王宠、文徵明之上,而徐渭的绘画也极具特色。再次,袁宏道对徐渭在胡宗宪幕府几年的经历给予了关注,认为:“文长自负才略,好奇计,谭兵多中。”(袁宏道:《徐文长传》,《徐渭集》附录,第1342—1344页。)肯定了徐渭的军事才能。
与此同时,陶望龄也撰写了《徐文长传》一文。这篇传记提供了徐渭一生的许多情况。首先,陶望龄叙述了徐渭与季本、张元忭、薛应、胡宗宪等人交往的情况,以及得到唐顺之、茅坤称赞的史实。其次,陶望龄对徐渭的个性进行了总结,认为徐渭“为人猜而妒”,“贱而惰且直”,“性纵诞”,“不事生业”。再次,陶望龄提到徐渭的著述情况,并认为:“渭于行草书尤精奇伟杰,尝言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识者许之。”他在最后评价说:“越之文士著名者,前惟陆务观最善,后则文长。”将徐渭与陆游相提并论。接着,陶望龄又指出:“文长负才,性不能谨饰节目,然迹其初终,盖有处士之气,其诗与文亦然,虽未免瑕,咸以成其为文长者而已。中被诟辱,老而病废,名不出于乡党,然才力所诣,质诸古人,传于来祀,有必不可废者。”(陶望龄:《徐文长传》,《徐渭集》附录,第1339—1341页。)认为徐渭的诗文会流传下去。
徐渭生前对自己的部分诗文进行过编辑,编为《文长集》十六卷,《阙编》十卷,《樱桃馆集》若干卷。前两种已刊刻,后一种未刊刻。在袁宏道、陶望龄的倡导下,徐渭的门人商维、陈汝元等人为徐渭重新编辑集子。他们在上述三种文集中,“文取五,诗取八”(陶望龄:《刻徐文长三集序》,《徐渭集》附录,第1347页。),合编为《徐文长三集》二十九卷,并附《四声猿》一卷。袁宏道、陶望龄分别为此书写序。此书于万历二十八年(1600)刊刻面世后,“果无不人人竞赏争取,纸贾倍贵”(商维:《刻徐文长集原本述》,《徐渭集》附录,第1347页。)。后来,还有人冒袁宏道之名,出版徐渭诗文集,号称“袁中郎评点本”。从徐渭的作品被人竞相购买也可以看出徐渭的影响在不断地扩大。
万历四十二年(1614),杭州人钟人杰把《徐文长三集》改编为《徐文长文集》三十卷,请虞淳熙、黄汝亨分别写序。虞淳熙的《徐文长集序》将徐渭与王世贞、李攀龙、汤显祖在文坛上进行排座,他说:“取以调剂诸子,独推文长,文长遂为第一,迨评选传真为第一矣,无闻而骇诧者也。”(《徐文长集序》,《徐渭集》附录,第1354页。)就各方面的综合成就来考虑,徐渭应排在第一。黄汝亨在序言中认为徐渭是当时的“异人”,评论说:“其诗文与书画法,传之而行者也。画予不尽见,诗如长吉,文崛发无媚骨,书似米颠,而棱棱散散过之,要皆如其人而止,此予所为异也。”(黄汝亨:《徐文长集序》,《徐渭集》附录,第1355页。)认为徐渭诗的风格像唐代李贺,书法的风格像宋代米芾,这实际上指出了徐渭诗歌和书法的渊源。这个刻本成为当时的畅销书。
万历四十五年(1617),徐渭的门人陆韬仲之孙陆张侯将陆韬仲所辑存的部分徐渭文稿编为《一枝堂稿》二卷,在杭州刊刻。这个刻本所收的作品,大都为《徐文长三集》所失收。陆张侯在序言中说:“先生落笔,惊风雨,泣鬼神,然不甚爱惜,才脱稿辄弃去,而予大父时时为手辑之。”他的祖父陆韬仲是个有心人,在师事徐渭时,有意识地收集徐渭的作品。它的刊刻,有利于读者更全面地了解徐渭。所以,陆张侯不无自豪地说,他的祖父就像袁宏道一样,是徐渭生前的知音。(陆张侯:《一枝堂稿序》:“不谓先生一生寥落如是,乃独有两桓谭:一知之没后,一事之生前。”《徐渭集》附录,第1353页。)
张汝霖的孙子张岱收集徐渭的佚书十几种,并通过徐渭门生的关系,由徐枳交出家藏的徐渭文稿,编成《徐文长佚书》,于天启三年(1623)刊行。徐家与张家为世交,张汝霖自幼就与徐渭熟悉,他写的《刻徐文长佚书序》对徐渭的人格进行了挖掘:“顾中郎知文长,似人尽于文;而余素知文长者,谓其人政不尽于其文。文长怀祢正平之奇,负孔北海之高,人尽知之;而其侠烈如豫让,慷慨如渐离,人知之不尽也。”指出人们只是从文章中了解徐渭,其实徐渭的人格力量远比文章中所表述的更为丰富;人们只知道徐渭具备祢衡的奇节、孔融的高风,却不了解徐渭具有豫让的侠烈和高渐离的慷慨。与此相关,他对徐渭的发狂原因进行了分析:“其感慨激烈之意,悲于击筑,痛于吞炭,而人徒云虑祸故狂,知之政未尽也。”(《徐渭集》附录,第1348页。)认为徐渭的发狂并不仅仅因为胡宗宪被捕而担忧牵连到自己所引起,其更深层的原因在于他对当时政治风云的一种悲愤。而张岱对徐渭的评论,则侧重其书画,他说:“唐太宗曰:‘人言魏徵倔强,朕视之更觉妩媚耳。’倔强之与妩媚,天壤不同。太宗合而言之,余蓄疑颇久。今见青藤诸画,离奇超脱,苍劲中姿媚跃出,与其书法奇崛略同。太宗之言,为不妄妖。故昔人谓摩诘之诗,诗中有画;摩诘之画,画中有诗。余亦谓青藤之书,书中有画;青藤之画,画中有书。”(《跋徐青藤小品画》,《琅文集》,转引自李德仁《徐渭》附录五,第427—428页。)
王思任的《徐文长先生佚稿序》将徐渭的人品归纳为“不爱钱”,“不惧死”,“不喜富贵人”。他进而以自己的阅读感受评价徐渭的作品:“读其文,似厌薄王侯之鲭,独存蔬笋之味。又如着短后衣,缒险一路,杀讫而罢。读其诗,点法、倒法、托法、藏法,漉趣织神,每在人意中攘脆争可,巧迸口头,必不能出者,而文长一语喝下,题事了然。读其四六,在黛眉淡骨之间,读其隐字对偶诸技,以天成者佳,以人胜者逊;通方言者佳,以越语者逊。总之灵异立成,爪牙皆矗。”(《徐渭集》附录,第1350—1351页。)王思任以文学的语言对徐渭的文章、诗歌和骈体文进行了极力的推崇。
徐渭一生才华横溢,但多灾多难,历经艰辛,最后在寂寞中死去,他的文名基本上也仅限于越中。但是,在他身后,经过袁宏道的大力倡导和他的朋友、门生不断编纂、刊刻其作品,他的作品开始遍布全国,名声大振。这恐怕是徐渭生前所始料不及的。
徐渭生前对自己的作品有一个基本的评价,他认为:“吾书第一,诗二,文三,画四。”(陶望龄:《徐文长传》,《徐渭集》附录,第1341页。)而没有涉及戏曲创作。实际上,他创作的《四声猿》在当时就获得好评。王骥德是徐渭的门生,他在《曲律》中说:“至吾师徐天池先生所为《四声猿》,而高华爽俊,丽奇伟,无所不有。称词人极则,追躅元人。今则自语缙绅青衿以迨山人墨客,染翰为新声者不可胜纪。”(《曲律》卷四。)极力推崇《四声猿》,认为可与元杂剧媲美,成就远远高于同时代的其他作品。汤显祖在读过徐渭的《四声猿》后惊叹道:“《四声猿》乃词场飞将,辄为之演唱数通。安得生致文长,自拔其舌!”(王思任:《还魂记序》。)汤显祖创作了《牡丹亭》等传奇,是明代最杰出的戏剧家,他尚且对徐渭如此推崇,徐渭在戏曲上的成就也就可想而知了。西陵道人在《四声猿引》中认为《四声猿》“为明曲之第一,即以为有明绝奇文字之第一,亦无不可”(《徐渭集》附录,第1357页。),给予了高度的评价。
梅国桢在写给袁宏道的信中说徐渭“病奇于人,人奇于诗,诗奇于字,字奇于文,文奇于画”,(袁宏道:《徐文长传》,《徐渭集》附录,第1344页。)对徐渭艺术成就的排序是诗、字、文、画,与徐渭的自我评价不一样。袁宏道把这段话写入《徐文长传》,这说明袁宏道认可梅国桢的观点。袁宏道特别推崇徐渭的诗歌创作,这与他正在倡导性灵说紧密相关。
黄宗羲在《青藤歌》一诗中写道:“岂知文章有定价,未及百年见真伪。光芒夜半惊鬼神,即无中郎岂肯坠!”(《南雷诗历》卷三,《黄宗羲全集》(增订版)第十一册,第286页。)认为徐渭的作品在百年之内一直广为流传,是由于其自身具备的价值,即使没有袁宏道的倡导,这些作品也会流传下去。这就从根本上肯定了徐渭的艺术成就。
从清代开始,人们对徐渭的认识,由诗文方面逐渐转向书画方面。周亮工在《题徐青藤花卉手卷后》说:“青藤自言:书第一,画次;文第一,诗次。此欺人语耳。吾以为《四声猿》,草草花卉俱无第二。”(周亮工:《题徐青藤花卉手卷后》,《赖古堂书画跋》,转引自李德仁《徐渭》附录五,第430页。)认为徐渭的作品,包括戏曲在内,都是一流的,没有前后、高下的排序。朱彝尊则认为:“文长诗学长吉,间杂宋元派,所谓斐然成章,不知所以裁之者。盖诗与文皆未免繁芜,不若画品,小涂大抹,俱高古也。”(陶元藻:《徐渭传》,《越画见闻》卷上。)指出徐渭的画比诗文更有价值。
徐渭自评为排序第四的绘画,在清代被推至崇高的地位。徐渭率性而为、不求形似求生韵的泼墨写意画,被认为开创了写意画的第一座高峰,徐渭也被认定为大写意画的开山鼻祖。八大山人朱耷、石涛秉承徐渭的美学旨趣,乘兴纵奇,横涂竖抹,豪迈放逸,淋漓尽致,成为大写意画历史上的第二座高峰。石涛在诗中写道:“青藤笔墨人间宝,数十年来无此道。老涛不会论春冬,四时之气随余草。”(《题四时花果图卷》,转引自李德仁《徐渭》附录五,第428页。)表明在徐渭之前的几十年间,没有人真正能掌握大写意画之道。
扬州八怪之一的郑燮极其崇拜徐渭的绘画技能,他说:“徐文长先生画雪竹,纯以瘦笔、破笔、燥笔、断笔为之,绝不类竹。然后以淡墨水勾染而出,枝间叶上,罔非雪积,竹之全体,在隐跃间矣。今人画浓枝大叶,略无破阙处,再加渲染,则雪与竹两不相入,成何画法?此亦小小匠心,尚不肯刻苦,安望其穷微索渺乎!”(《题画》,《郑板桥集》,转引自李德仁《徐渭》附录五,第431页。)从具体的笔墨处肯定徐渭大写意画的高超技巧。袁枚《随园诗话》卷六记载:“郑板桥爱徐青藤,尝刻一印云:‘青藤门下牛马走郑燮。’童二树亦重青藤,题青藤小像云:‘抵死目中无七子,岂知身后得中郎!’又曰:‘尚有一灯传郑燮,甘心走狗列门墙。’”徐渭开创的大写意画经扬州八怪的发扬光大,影响更为广泛而深远。
生活在乾隆年间的陶元藻,没有像他的祖辈陶望龄那样认同徐渭的自我评价,而是根据徐渭在清代的影响,对徐渭的艺术成就重新进行了评价:“余窃谓文长笔墨,当以画为第一,书次之,诗又次之,文居下。其书有纵笔太甚处,未免野狐禅,故易于伪作;至其画高超静远,虽慧心人猝难摹仿,是以一展卷而真赝了然,学步者无以躲闪。”(陶元藻:《徐渭传》,《越画见闻》卷上。)这也说明到了清代,徐渭在绘画、书法方面的影响,远远超过他在诗文、戏曲方面的影响。
《四库全书总目》对徐渭的艺术成就进行了综合的评价。首先,它充分肯定徐渭的书画价值:“今其书画流传者,逸气纵横,片楮尺缣,人以为宝。”其次,它评价徐渭的诗歌毁誉参半:“其诗欲出入李白、李贺之间,而才高识僻,流为魔趣;选言失雅,纤佻居多。”再次,它认为徐渭的散文成就高于诗歌:“其文则源出苏轼,颇胜其诗。”(《四府全书总目》卷一七八《徐文长集》,中华书局1965年版,第1606页。)徐渭的散文多以文字简洁、结构严谨、富于变化见长,是晚明小品文的先驱。由明代陆云龙等人选评的明代小品文总集《翠娱阁评选皇明小品十六家》将徐渭列为第一家。这也是《四库全书总目》肯定徐渭散文成就的原因所在。同时,它对徐渭在幕府期间的代笔之作进行了指责。
到了近代,海派画家迅速崛起,其中以吴昌硕最为著名。吴昌硕的大写意花卉,远宗徐渭,近学扬州八怪及赵之谦等人,影响极大。他在《葡萄》题画中说:“青藤画,奇古放逸,不可一世,似其为人。想下笔时,天地为之低昂,虬龙失其夭矫,大似张旭、怀素草书得意时也。不善学之,必失寿陵故步。”并赋诗一首:“葡萄酿酒碧于烟,味苦如今不值钱。悟出草书藤一束,人间何处问张颠?”(《缶庐诗别存·葡萄》,转引自李德仁《徐渭》附录五,第434页。)
现当代大写意花鸟画巨匠齐白石,远承徐渭,近学八大山人、石涛、吴昌硕诸大家,自创风格,气势磅,蔚为大观。他认为:“青藤、雪个、大涤子之画,能横涂纵抹,余心极服之,恨不生前三百年,或为诸君磨墨理纸,诸君不纳,余于门之外,饿而不去,亦快事也。”雪个为八大山人朱耷的号,大涤子为石涛的别号。齐白石后悔没有生活在徐渭、朱耷、石涛的年代,直接拜他们为师。他又在诗中写道:“青藤雪个远凡胎,老缶衰年别有才。我欲九原为走狗,三家门下转轮来。”(《老萍诗草》,转引自李德仁《徐渭》附录五,第434页。)表示愿意做徐渭、朱耷、吴昌硕的门下走狗,其崇敬之意溢于言表。
当代著名画家潘天寿对徐渭的绘画也极其推崇。他在诗中写道:“风情怪诡朴而古,元气淋漓淡有神。一代奇才谁认识,天教笔墨葬斯人。”“草草文章偏绝古,披离书画更精神。如椽大笔淋漓在,三百年中第一人。”(《题徐渭画》,转引自张鉴《徐渭与心学》,线装书局2006年版,第232页。)认为徐渭是书画界“三百年中第一人”,从而可见徐渭在书画史上巨大而深远的影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