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江历史上第一高官
——徐阶二三事
沈敖大
今天,领导让我来讲徐阶,我思前想后,觉得花一个小时来讲徐阶,只能是青蜓点水,就我的水平实在是难以胜任的,唯一的办法,是只能撮其要,讲徐阶二三事,所以讲题也就只能是《松江历史上第一高官——徐阶二三事》了。
一、第一高官,当之无愧
首先,容许我解一下题,什么叫第一高官?封建时代所谓第一高官,通俗点讲,就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或丞相)。松江历史上,称得上宰相(或丞相)的,有这么几个:一是三国吴的陆逊,吴赤乌七年(244),陆逊“代领顾雍为丞相”,但这个“丞相”,只是分裂的吴国的“丞相”。又一个,是唐代陆贽,史称“内相”,贞元八年(792)任同平章事。唐代的“同平章事”,就是“丞相”之一(国为同平章事可以同时有几个,只有为首的,才是真正的“丞相”,其它的同平章事,充其量只能说是“副丞相”),当时的宰相是裴延龄。从最后陆贽去世,“追赠兵部尚书”就是证明。另一个,就是朱谔,他是北宋元?六年(1091)的榜眼,这个人曾修过松江的岳庙。大观元年(1107)拜尚书右丞。有些论者把他也列为“丞相”,其实不然。因为北宋的吏制常常变更,史书上有一种说法,“尚书右丞”“左丞”就等于是宰相。但《宋史》有“宰辅(相)表”,上面开列了当过“宰相”的人的名单和任职期限,北宋167年,“宰辅表”上有居相位的七十二人,没有朱谔;但另有“执政进拜加官”的表,人数238人,其中有朱谔。他是大观元年(1107)丁亥三月丁酉拜“尚书右丞”的,同年六月去世,在位三个月,位列“执政”而非“相位”。这是是非常明显的。而徐阶,《明史·职官志》就明白记载,当了统一的中央集权制中央政府的内阁大臣(18年),内阁首辅(嘉靖41年[1562],直到隆庆二年[1569]),共有七年。徐阶致士时的身份是:赐进士及第、特进光禄大夫、柱国、兼太子太师、吏部尚书、建极殿大学士、知制诰、知经筵事、国史总裁。所以这“第一高官”,是名实相符的。
二、徐氏家族的兴衰
这就不得不提徐阶亲手编撰的《徐氏族谱》,根据徐阶所编的“序”,徐阶编的“族谱”,成于万历十年(1582),后经子孙一续再续,共15世。高祖徐德成(1385~1476),号佛子,住青溪(小蒸),曾祖徐贤(1405~1463),先于父德成死13年,徐贤四子:仁、义、礼、智,因家贫子女多,徐义、徐智“迁居于外”,这个在外,就是泗泾。徐礼入赘郡城黄氏,徐仁居家(小蒸),死无后。徐智也无后,徐义返家奉迁泗泾。徐礼,是徐贤三子,黄氏居华亭德丰桥(县府西南470步)。所以,徐家从第三代起就分居两处,一为泗泾(徐义),一为府城(徐礼)。徐礼就是徐阶的祖父,生四子,长子徐黼,次子徐黻,三子徐冕,四子徐旒。徐黼就是徐阶的父亲。徐黼生四子,徐隆、徐阶、徐陈、徐陟。徐家的家谱一共记载了15代人,时间从洪武十八年(1385)至约清乾隆三十年(1765)凡380年。到第十三世时,徐家族人只存49支(10世时96支),其中徐?30支、徐琨9支、徐瑛10支。原因是很多支族人“无后”,断了香烟。
徐阶后代也出了不少名人,徐阶三子都任京官,长孙(七世)徐元春(1547~1596)万历二年中进士。徐阶曾孙徐念祖在清军攻陷松江时全家七人都自尽。同时死义的有八世孙徐涑、徐开祚。八世孙中还有一位以抗清著名的徐孚远(1598~1665),他年轻时与夏允彝、陈子龙倡为几社,名动海内。三人曾同时“言志”,徐孚远流着眼泪说:“百折不回,死而后已。”允彝说:“吾仅安于无用,守其不夺。”子龙说:“吾无?公之才,而志则过于彝仲,顾成败不计也。”后来三人都实现了“志”,松江城破,夏允彝、陈子龙先后抗节死,孚远奔赴福建厦门、浙江舟山等地参与南明抗清活动,为筹军饷,到过交趾(今越南)。据《台湾通史》,他追随郑成功到台湾,建“海外几社”,是松江地区最早到台湾的“徐”姓文人,所以,他在台湾文学史上占有一席之地。康熙四年(1665)5月病死。徐阶后代八世传人中,优秀人才相继陨没。徐家族人从八世以后,转入衰落。清军在“嘉定三屠”,而松江也被杀二万余人。
至于乾隆三十年(1765)时的49支族人的繁衍状况,也即从1765年至今的245年间的状况,就没有文书记载了。大概因为家道中落,贫困流离,无力再续《族谱》的缘故吧。
三、徐阶二三事
既然要介绍徐阶二三事,那就重点介绍一下嘉靖朝几件惊天大事中徐阶的贡献。
(一)庚戌之变与东南倭患
大明王朝有两大边患,一是北边鞑靼,一是东南的倭寇。且说嘉靖二十九年(1550)八月,俺答寇宣府(河北宣州),进兵大同。这时大同的守将是总兵官仇鸾。这仇鸾是个懦怯的家伙,临机应变,毫无办法,就派他的手下时义、侯荣出城与俺答谈判,订下了城下之盟,具体是“持重赂赂俺答”,请他高抬贵手,别攻大同。至于攻击其它边塞就也不管。俺答的目的就是掠夺,仇鸾自动送财物,自然不会有意见,他弃大同转攻宣府(河北宣州),宣府有备不得入,又转攻蓟镇(三屯营,治所河北迁西县西北)。不久,又攻击通州,由通州渡河西进,前锋到达安定门外教场,然后进兵北京城下,分兵抢劫西山、黄村、大小榆河。北京危急,举国震撼。考虑到京城兵员不足,嘉靖帝下诏“勤王”。
就在北京城中军民惶惶不安之际,俺答骑兵兵进东直门,东直门有御马厩,掌管御马厩的是太监,俺答一到,就将八个太监一起掳走。
然后,俺答就让这些太监带“求贡书”来见嘉靖,信中语气傲慢,——索取巨额财物。情急之下,嘉靖在西苑召见严嵩、徐阶议军事。
嘉靖首先拿出了俺答的“求贡书”,问严嵩有何主张。谁知严嵩说:“这是礼部的事”,一推了之。嘉靖转过头来问徐阶,徐阶说:“这确实是礼部的事,但一切都由圣上拿主意”,徐阶为什么这么说呢?因为他对严嵩大事无主张,京城如此危急,还是不急不忧,很有意见。再说,自己的主意提出来,必定得罪严嵩。听徐阶这么说,嘉靖很失望,就说:“召见你们,就是听你们的主意……”没等嘉靖说完,严嵩又冒出来一句:“这些人都是饿寇,掳足掠饱了,自然就会离去。”这种话,出自大明王朝的一位首辅之口,恐怕天下的人不会信吧?但事实就是如此。这时,徐阶按捺不住,就说:“兵临城下,杀人如割草,仅仅是饥贼吗?”徐阶顾不得了,就对嘉靖帝说:“寇已深入腹地,不允许他们所谓的‘求贡’,恐怕会激怒他们,且京城兵备不足,一旦攻城,后果不堪设想!答应他们的‘求贡’吧,他们就会狮子大开口。唯一的办法,是‘拖’,时间一长,各地勤王的兵才得以聚集京城。到时开战,胜算就大。”嘉靖点头称是。那么计将安出?徐阶不慌不忙说:“自古两国文书往来,都备有两种文本,此次俺答的‘求贡书’只用了汉文文本,不符合惯例。告诉他们为表达‘求贡’诚意,就应先行退兵,再备个蒙文文本,以便签署。这样一来一往,就‘拖’出时间来了。”嘉靖帝认为是个好主意。但又担心:“如蒙文文本拟好,援兵未达,那怎么办?只能多给钱币玉帛了。”徐阶说:“恐怕他们贪得无厌,给了钱币玉帛,仍不退兵。”嘉靖听了不免大惊,说:“爱卿可谓深谋远虑。”
此后几天,援兵云集,俺答果然不敢攻城,带着掠夺的财物“遂整辎重趋白羊口“回师了。
通过庚戌之变嘉靖召见严嵩、徐阶的一席对话,嘉靖终于明白斋醮之事,严嵩在行,处理军国大事,严嵩靠不住,也正是从此时开始, 有关军国大事,嘉靖就开始找徐阶商议了。
另一件军国大事就是东南倭寇的骚扰,对待外敌的入侵,徐阶的态度始终是坚决对抗,对待东南倭患,自然毫不手软,他深明三军易得,一将难求的道理,对前方将帅,都很支持,戚继光、俞大猷等将官,徐阶都主张重用,并去信主帅要求给他们有充分的发挥空间。而自己,则在朝廷里为他们创造条件。在徐阶的著作《世经堂集》里,收入了不少徐阶回答嘉靖帝“垂询”的征倭文书,如《论发兵征倭》、《答倭情》、《再答倭情》、《再答倭情二》、《请以兵事责有司》等奏疏,强调江南是赋税重地,倭寇“宜速剿灭”。从而坚定了嘉靖的抗倭决心。兹举一例:
嘉靖三十三年(1544)五月,东南倭寇猖獗,嘉靖下旨发兵征剿。这时的兵部尚书是曾任华亭知县的聂豹,聂豹决定征发山东长枪手三千。但遭遇了反对,反对的大臣认为倭寇“飘忽无常”今日流窜甲地,等到朝廷发兵,倭寇又流窜到乙地,劳师动众,疲于奔命,所以不主张发兵。聂豹独力难支,于是改变决定,派参将李逢时率三千山东民兵驰援。
徐阶此人很细心,三千长枪手怎变成三千民兵了?深入了解后又得知这三千民兵都是经挑选淘汰下来的“疲卒”。徐阶不 顾老师的脸面,上书皇帝,说倭寇的特点就是“飘忽无常”,“飘忽无常”就不发兵,那就只得听凭倭寇蹂躏,征倭就是一句空话。提出倭寇越难缠,就越发应发兵征讨,否则后患无穷。而且发兵就得发精兵,因为三千疲卒与三千精兵耗费的军饷是一样的,敷衍塞责,那才叫浪费军饷。兵部这才同意发精兵三千。
没料想之三千精兵到达,首战吃了败仗。朝廷中大臣批评徐阶的声浪一浪高过一浪,可徐阶毫不动摇,反而上了道奏本《请以兵事责有司》,奏本中指出了明代军事制度的弊端。当年对军中将军帅的奖惩,全凭战场的胜负。将官们战场失机,立即查办、降职、逮捕、下狱,甚至杀头。当地的地方官员则毫不相干。这“有司”,就是现在说的有关部门。将官在哪个地方打败仗,哪个地方的地方官员也应一体同罚。将官守土有责,地方官同样守土有责责。嘉靖皇帝一听,也对,下旨推行徐阶的主张。徐阶的这一举措,极大地震撼了东南沿海的各级官吏,他们害怕受到严惩,纷纷组织团练(现在叫民兵),守卫城镇,同时也派出侦察兵,了解倭寇动情,与当地驻军互通情报,极大地扭转了抗倭的被动局面。应该说徐阶这个人,不仅是书生,而且有军事才能。所以史书说,嘉靖帝因徐阶“畅晓军事”,而倭寇又常蹂躏徐阶的家乡(松江),所以经常向徐阶询问剿倭的大计。
(二)三语政纲,智救海瑞,为张居正铺下红地毯
嘉靖四十一年(1562)严嵩罢相,当了十年次辅的徐阶升任首辅,嘉靖把严嵩在西内的“直庐”赐于徐阶,徐阶在直庐墙上挂上了三张条幅:“以威福还主上,以政务还诸司,以用舍刑赏还公论。”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三语政纲”。
徐阶的“三语政纲”,就是他治国大纲。这三语政纲的推行,在全国范围内实行拨乱反正,同时放宽言论,让大家说话;整顿吏治,大力整肃贪污;提拔人、惩罚人都符合“公论”而不出于私心。推行“三语政纲”的结果,就是“内阁运作极大改变,对嘉靖政治的扭转变革产生巨大影响。
在政治环境宽松上书言事就不会被“廷杖”、“下狱”、“杀头”的情况下,海瑞上了《治安疏》,激烈抨击嘉靖皇帝,引起朝野的震动,其中的名句就是“嘉靖者,言家家皆净而无财用了。”对海瑞的《治安疏》,称颂的人不少,《治安疏》对皇帝的抨击也有道理,但独具只眼的论者就认为不妥,古人不说,当代有位叫姜德成的学者就说《治安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奏章”。我也这样认为。
因为严嵩当政,“政以贿成”,朝中正直大臣前赴后继弹劾严嵩,真可以说具有不怕罢官,不怕杀头,不怕妻子离婚的勇气。前后弹劾严嵩的有“越中四谏”以及杨继盛、周冕、王守茂;还有“戊午三子”,包括松江籍的几位官员,如“四铁御史”冯恩,总计起来不下二十位官员,但都没有好下场。海瑞在严嵩当政时肆行贪污,败坏边事,阴制言路时却一声不吭,偏偏在严嵩倒台三四年以后,徐阶开始拨乱反正,政治刚刚恢复正道之时来一个《治安疏》,猛烈抨击皇帝呢?这是一个值得深究的问题,且按下不表。
嘉靖得疏自然大怒,气得满地乱走,“畜物!畜物!”连连大骂,立即将海瑞下诏狱,令法司拟罪。海瑞自然难逃一死。
刑部尚书黄光升非常为难,拟海瑞死刑,就有杀直谏之臣的罪名,会遗臭万年。轻判海瑞会惹怒皇帝,自己也不会有好果子吃。万般无奈,就去请教当时的“总理”,徐阶胸有成竹,告诉黄光升,拟处死,罪名就是“子骂父”,大逆不孝。黄光升大为吃惊,首辅你不是推行放宽言论政策吗?怎么处死敢讲话的海瑞呢。徐阶笑问:“与皇上相处的时间你和我谁多?”“自然是首辅多。”“对皇上的脾性你和我谁更了解?”“自然是首辅更了解。”“那就好了,你就放心上奏重处海瑞,论死。因为皇上生性多疑,法司轻判海瑞,皇上就会大怒,以为法司偏袒海瑞,不为圣上分忧,圣上就会立即处死海瑞。相反,则皇上会觉得法司还是能维护他的威严,心情会好一些,就会沉吟深思,就不会立即将海瑞处死,只要不立即处死,海瑞就有一线生机。”黄光升果然拟重处,嘉靖皇帝看了奏报,果然犹豫,海瑞就继续关在大狱里,不被处死。
这并非我的猜测,而有史料为证。这些史料,见之于朱国桢《大事记》,王世贞《?m州山人续稿·徐文贞公行状》中。而徐阶则在面见嘉靖时再三劝谏,说“主圣则臣直,瑞固戆……杀之则成其名,容之则亦见圣德之广。”以至嘉靖埋怨“相国佑瑞”。一年后,嘉靖驾崩,徐阶就立即将海瑞释放,并提升官职,从户部主事(正六品),提拔为大理寺正(正五品)。
徐阶不仅救了海瑞,而且对自己学生张居正也备加关怀。有风险的事不让张居正去做,容易名利双收的事,就安排张居正担任,渐渐地张居正政治经验日多,官位一级一级向上提。可以说,徐阶早就为张居正走进内阁铺了一条红地毯,直到张居正担任首辅,大刀阔斧推行改革,为大明王朝的中兴作出巨大的贡献。
(三)“海瑞罢官”的伪命题
关于徐阶在松江的占田问题,400多年来徐阶在松江占田数量的说法有多种,六万亩,十万亩,十八万亩,二十四万亩,四五十万亩。比较接近事实的究竟是多少呢?这是国人特别是咱们松江人关心的问题。
这就得从“海瑞罢官”说起。
我以为“海瑞罢官”是个伪命题。记得当年吴晗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演绎的是海瑞任职应天巡抚,(应天十府,松江包括在内)所以也管松江府,徐府在松江横行不法,海瑞与徐阶斗争,命徐阶退田,抓徐阶之子,摘下乌纱帽,将徐阶之子徐瑛开刀问斩。这就是所谓的海瑞罢官,而徐阶的恶名声就这样铆牢了,用当时时髦的话来说——永远被钉在历史的耻辱柱上。
我说“海瑞罢官”是个伪命题,就像“文革”中井冈山朱毛会师被“置换”为毛泽东与林彪井冈山会师一样。如果林彪篡位成功,历史上就没有朱毛会师,只认毛林会师了。
其实,海瑞担任应天巡抚是隆庆三年(1569)六月,在隆庆四年(1507)三月“遂改南京粮储”(《明通鉴·卷六十五·穆宗隆庆四年》)。这条史料说明,海瑞没有被罢官,而是官升一级,至少是平调。调走的原因,是朝中都给事中舒化、给事中戴凤翔的弹劾。舒化称海瑞“迂滞不达政体,宜以南京清秩处之”,而戴凤翔劾海瑞“庇奸民,鱼肉缙绅,沽名乱政。”但海瑞对弹劾不满,上书反驳,称“今举朝皆妇人”。译成白话就是现在朝中文武百官都是不懂事的女流之辈。这打击面实在太大,连得任命他为应天巡抚的首辅李春芳也苦笑说:“满朝都是女流,我这个首辅就是老婆子了。”这一来,朝中大臣火了,来了个联名弹劾,海瑞当然是只能调走了事。海瑞任应天巡抚时是佥都御史四品官阶,南京粮储称“总督粮储”,属南京户部,正三品。即国家粮仓之一,所以说不是罢官,而是提升。但海瑞不干,自行辞官回到了海南故乡。
有些论者说我“颠覆”了海瑞的形象,其实,我不但“颠覆”了海瑞的形象,同时也“颠覆”了徐阶的形象。海瑞的应天巡抚只当了九个月。但在这九个月里也为百姓做了不少好事,整顿钱粮赋役宿弊,清理沉积冤狱,肃清整治,疏浚吴淞江、白茆河。但他的理念有问题,他始终认为“江南民风刁险”,又坚持“为富不仁,为仁不富”的理念。自然也做了几件留下后遗症的事,一是“放告”,就是每月两次在规定的日子里大开正门让百姓告状,尤其是告乡官、告大户,同时又定下几个“与其……宁”的审案原则(其中一条就是凡涉经济纠纷,“与其屈小民,宁屈富户”)用心虽好,但兴起了江南“刁告”之风。真正得益的不是老实巴交的农民,而是真正的“刁民”——有冤情的百姓自然要告,而游手好闲的,嗜赌成性的,包括地痞、流氓,也纷纷向衙门递状子,连海瑞自己也吃惊,仅松江一府“告乡官夺产者几(将近)万人”。而松江的大街小巷,一些人“皆囚服破帽,率以五六十为群,沿街攘臂,叫喊呼号”。大家可以想一想,松江街头,三五十人一群,沿街游走,振臂高呼口号,这是一种什么景象?不用我说了吧?应天十府,都是这种状况,社会安定,就成了一句空话。所以,乡官、富户大白天也关紧大门。松江有个乡官叫沈凤峰,家中有田四百亩,以前把田出售给沈凤峰的人,在海瑞“与其……宁”的审判原则鼓动下,纷起诬蔑沈凤峰侵占田地,沈凤峰没法子,把买田的契约和田契一起还给这些人。海瑞听说后“亟称公(沈凤峰)贤”。但是沈凤峰就由此“贫困(贫益甚),去世后(捐馆)至不能葬”(李绍文《云间杂识》)。同时,松江还出现了一句新民谚“种肥田不如告瘦状”。告状收获比种肥沃的田更大,这种现象应天十府都有,戴凤翔弹劾海瑞,称他“庇奸民,鱼肉缙绅”。这也是一个新词:过去有“鱼肉乡民”,海瑞来了出现“鱼肉缙绅”。
还有一件事就是“退田”,因为状子实在太多,判不过来。试想松江一府状子近万,算她八千,应天十府,少说也有六七万。海瑞在应天满打满算270天,每天要判257件案子。什么事都不干,光判案子,不吃、不喝、不大小便,也无法完成任务。怎么办?海瑞就以政令代替法律,下令乡官富户“退田”,退出来再说。并要求徐阶带头,徐阶退近万亩,海瑞要求“退田过半”。但徐阶家中究竟有多少田呢?海瑞说不清楚。这“退田”举措是没有法律依据的,这且不说,但“退田”涉及的是土地所有权的问题,用现在的话说叫“土地革命”,家家户户性命悠关,所以引起的风波也大。应天十府骚动,自然不在话下。有些学者说他搞乱了江南的经济秩序,不是没有一点道理。
那么徐府究竟有多少田呢?至今没有人拿得出六万亩、十二万亩、四五十万亩的证据。但经过学者的研究,徐府占田确数,在三万亩左右。与六万、十二万、二十四万、四五十万相去太远。怎么算出来的?
徐阶配合海瑞,退田包括卖掉的田共万余亩,把清单交给了海瑞。
退田以后,徐府有田约二万亩。何以见得?
那就说两个故事:
1,隆庆五年,徐阶复信曹贞庵说:至于家下田宅虽不敢言无,然也原无十万,郡县田册俱在可考。中间亲友所寄,自阶罢官,各见失势不足凭依,又因官司概派,均徭加征贴役,有害无利,俱已收去。其明白置买者,除奉某某教令退还原主及因田租无收卖去已及三分之一。。。。。。
2,隆庆五年(1571),松江府上海县有位官员退休回乡,这官员就是潘恩。说潘恩大家恐怕不熟悉,但说起豫园大家一定熟悉。话说潘恩官至刑部尚书,他的儿子潘允端则时任四川布政使(省长),为了老父颐养天年,潘允端在上海县起造豫园。得知徐阁老因退田事搞得灰头土脸,这潘恩出于关心,就去信问候,同时也问起退田的事,当然问及四五十万亩的事。徐阶回信潘恩说:“家下田亩,其载书册不过二万,册外又无别户,不知所谓四五十万安顿何处?”又说:“当道诸公肯加查实,有无便立见矣”。对海瑞只听告状者说,不加查实,表示了遗憾。又说:“夫田既少则所入薄,所入薄则家人自不能多养,只观家下无歌童,无食客便可类推也。”(《世经堂续集》)
对于海瑞在应天巡抚任上的功过,历史上许多论者都发表了意见,包括松江人士。如吴震履《五茸志逸》说“刁讼成风,种肥田不如告瘦状”;与海瑞同时的何良俊说“海刚峰不怕死,不要钱……真是铮铮一汉子。但只是有些风癫,又寡(少)深识,动辄要煞癫,殊无士大夫之风耳。”又说“海刚峰爱民,只是养得刁恶之人,若善良百姓,虽使之诈人尚且不肯,况肯乘风生事乎?然此风一起,士大夫之家,不肯买田,不肯放债,善良之民,坐而待毙……岂得谓之善政哉?”明末沈德符在《万历野获偏》中也说:“中介在江南,一意澄清,而不识时务,好为不近人情之事”等等。
总之,海瑞到应天九个月,做了不少好事,但急于求成,性格偏执,更因“放告”、“退田”,把社会风气搞坏了。以致徐阶心有余悸,死后不愿葬在家乡,而葬到浙江湖兴去了。徐阶死后,隆庆帝为之“辍朝”(等于降半旗),赐祭十二坛,非常荣耀。徐阶本来与沈氏有同葬之约,但徐阶还是葬浙江去了。这是徐阶的一首诗,大家不妨从诗中体味这位松江历史上第一高官去世时的复杂心情:
长兴东北维新里,翠竹苍松六尺丘;峰列乙辛相对耸(山坐乙向辛),水环丁癸不分流(水起丁出丑)。居吴自叹谋几左(吴中水浅土薄故其俗浇漓甚),还浙谁知语竟酬(闻水山云月心禅师尝谓予:浙生终还浙);好志华亭徐仲子,厌离乡土葬湖州(徐阶《世经堂续集·卷十四。湖州买葬地成走笔报水山并诸朋旧》)。
就这样,松江历史上第一高官,就此远离故乡,长眠在浙江湖州长兴县维新里东北的山冈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