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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化
越国迁都琅琊析
2018-03-18603

琅琊在今山东省胶南市西南,春秋末年越王勾践灭吴,称霸中原,迁都于此,起馆台山上。此事史书记载确凿,向来为多数史学家所承认。但也有少数学者认为这只是秦始皇修筑琅琊台的附会。近人也有以为此事不见于先秦著作而加以怀疑的,但所持理由并不充分,有必要作进一步的讨论。 

  有人认为琅琊早就为齐国占有,不可能成为越国的都城,这一说法是不能成立的。琅琊原为山名,在今山东半岛南端海滨,春秋前期尚未建邑。其山北是介国(在今胶州市西南),西边是根牟(在今莒县西南)及莒国。莒国较大,其邑有介根(在今胶州市西南)、密(在今昌邑县东南)、鄢陵(在今沂水县西南)、渠丘(在今日照市西)、且于(在今莒县北)、寿舒、蒲侯氏、大庞、常仪靡(均在今莒县境)、兹(在今安丘县东南)、防(在今诸城县西北)、纪障(在今日照市西南)、无娄(在今诸城县西)、郠(在今沂水县西)等等。在这些小国及其属邑的西北才是齐国。当时琅琊山因僻处海边,既不属于介国、根牟、莒国,当然也不可能属于齐国。 

  《管子·戒篇》:齐桓公将东游,问于管仲曰:“我游犹轴转斛,南至琅琊。”焦循《孟子正义》以为“犹轴转斛”为“转附朝舞”之讹。有人据此,以为齐桓公时齐国已有琅琊。其实这完全是出于误解,当时齐国的领地还没有到达琅琊。《国语·齐语》记载当时齐国境界:“南至于阴,西至于济,北至于河,东至于纪酅。”《管子·小匡篇》也曰:齐“正其封疆,地南至于岱阴,西至于济,北至于海,东至于纪、随,地方三百六十里。”纪国在今山东省寿光县南纪台村,其邑酅在今青州市西北。随地不可考,当离纪不会太远。海指今莱州湾。岱阴指今泰山北边,岱阴不可考,当不会离岱太远,或即作岱阴。当时齐国境界东不过今山东半岛西部的弥河,南不过今泰山,距离琅琊甚远。 

  《孟子·梁惠王下》:“昔齐景公问于晏子曰:‘吾欲观于转附、朝舞,遵海而南,放于琅琊,吾何修而可以比于先王观也。'”《晏子春秋·内篇》也有相同记载。《孟子》赵歧注:“琅琊,齐东境上邑也。”其实赵氏之说不确。根据焦循《孟子正义》,转附即是之罘山,“之”、“转”是一声之转,“附”、“罘”古音相通。即今烟台市芝罘岛上的老爷山。朝舞即是成山,也就是今荣成市东北的召石山。转附、朝舞连同琅琊,都是当时山东沿海的名山,齐景公因此很想去游览一番。但是,并不是说当时齐国已占有今山东半岛全部沿海地带。《左传》昭公二十年,晏子指出当时齐之国土:“聊(在今山东省聊城市西北)、摄(在今平县西)以东,姑、尤以西。”杜预注:“姑、尤,齐东界也。”姑、尤指姑水、尤水,即今山东半岛中部的大沽河、小沽河。可见当时齐国东境到不了今山东半岛东端的烟台市、荣成市一带,转附、朝舞当然非齐所有。齐国之南疆,也由于鲁、吴、楚等国的存在,没有进展,基本维持在泰山、穆陵关(在今沂水县北)一线,因此琅琊也不可能属于齐国。 

  既然转附、琅琊等山,在春秋前期、中期还不属于齐国,那么,如何理解齐桓公、齐景公欲越境巡游名山呢?其实,这是春秋时代霸主“僭越”礼制的一种表现。春秋时王室衰微,齐、晋、楚、秦等诸侯相继称霸。主张“尊王攘夷”的齐桓公就说:“寡人兵车之会三,乘车之会六,九合诸侯,一匡天下。昔三代受命,有何以异于此乎?吾欲封泰山,禅梁父(在今泰安县东南)。”这就是欲代周天子行封禅礼的意思。因为当时诸侯都以为“天子不能复巡狩”。故齐桓公也完全可以凭自己霸主地位,学周天子样子巡游自己疆土以外的名山大川。景公时,齐国有复霸之势,比较强盛,所以也欲学桓公巡狩名山大川。由于管仲和晏婴认为这样作不合古礼,分别对桓公、景公劝阻,所以他们游转附、朝舞和琅琊的欲望未能实现。 

  春秋后期,长江下游的吴国、越国兴起。公元前494年,吴王夫差征服了越国,他认为已无后顾之忧,于是开始北上经营,争霸中原。开始进展顺利,很快就使吴国的疆土扩至今山东省的南部。《左传》哀公八年(公元前487年)记载:“初,武城人或有因于吴竟田焉,掏鄫人之沤菅者。”武城在山东省平邑县南,在苍山县西北。杜预注:“武城及鄫人都‘侨田吴'界。”可见吴界离此不远。哀公九年:“吴城邗,沟通江、淮。”哀公十年:“公会吴于、邾子、郯子伐齐南鄙,师于鄎。”杜预注:“鄎,齐地。”今无考。哀公十一年:公会吴子伐齐,“战于艾陵”(今山东省莱芜市东北),大败齐师。此时吴“因留略地于齐、鲁之南”,并继续伐鲁伐齐。《国语·吴语》也记载:“吴王夫差,既杀申胥,不稔于岁,乃起师北征。阙为深沟,通于商、鲁之间,北属之沂(源出曲阜市东南,西北流入泗水),西属之济。”从而又使吴西北直接与宋国交界。吴国向北也有水道直通沂。此沂,即今沂水,在山东省南部,其源之北有艾陵、穆陵,当时为齐国之南鄙,吴与之为界。沂水以东至海广大沿海地区,包括琅琊山地区,这时有可能在吴国势力控制之下。但吴国的霸权不牢固,很快就衰落下去。公元前四八二年黄池(在今河南省封丘县西南)之会时,吴即受到越国进攻,此后迫使吴以全力对付越国。估计齐国此时趁吴无暇北顾之际南下,侵占了一些土地,使齐之疆土扩至琅琊一带。故《史记·田齐世家》:“田常专齐国之政,割齐自安平(今山东省青州市西北)以东至琅琊,自为封邑。”公元前473年,越王攻破吴都,吴王夫差自杀,吴亡。越继吴业,“乃以兵北渡淮,与齐、晋诸侯会于徐州(今山东省滕州市东南),致贡于周。周元王使人赐勾践胙,命为伯。”尽得吴之故地。并以“淮上地与楚,归吴所侵宋地于宋,与鲁泗东方百里。”当是时,越兵横行于江、淮东,诸侯毕贺,号称霸王。该在此时,琅琊为越国所有,越王勾践迁都于琅琊山下,建立都邑。 

  《汉书·地理志》琅琊县下云:“越王勾践尝治此,起馆台,(有)四时祠。”《越绝书》:“勾践大霸称王,徙琅琊都也。”《吴越春秋》曰:“越王勾践二十五年,越王既已诛忠臣,霸于关东,从琅琊起观台,周七里,以望东海。”《山海经·海内东经》郭璞注云:“今琅琊在海边,有山嶕峣特起,状如高台,此即琅琊台也,琅琊者,越王勾践入霸中国之所都。”《水经·潍水注》也说:“琅琊,山名也,越王勾践之故国也。勾践并吴,欲霸中国,徙都琅琊。”勾践迁都琅琊之后,一方面成为中原霸主,另一方面继续侵夺附近小国土地,以不断扩大自己的疆土。《墨子·非攻中》:“东方有莒之国者,其为国甚小,间于大国之间,不敬事于大,大国亦弗之从而爱利。是以东者越人来削其壤地。西者齐人兼而有之。计莒之所以亡于齐越之间者,以是攻战也。”莒的国都在山东省莒县,其东就是越所建都的琅琊。《墨子》作于春秋、战国之际,当时莒国正介于齐、越两大国之间,西面受到齐国的兼并,东面受到“越人来削其壤地。”这是墨子亲眼目睹的事实,正是当时越国建都琅琊的明证。有人认为吴越世仇,越灭吴后应该用力防止吴国死灰复燃,不该北上争霸,而迁都到遥远的琅琊去,这在情理上说不通。其实越国迁都琅琊,不仅合情理,而且符合当时斗争形势。这时正是越的势力十分强盛之时,北上争霸正是勾践的主要目标。《墨子·节葬下》说:“诸侯力征,南有楚越之王,而北有齐晋之君,此皆砥砺其卒伍,以攻伐并兼,为政于天下。”勾践的目的正是“以攻伐并兼,为政于天下”。当时楚、越、晋、齐并称四大强国。《墨子·非攻下》说:“今天下好战之国,齐、晋、楚、越,若使此四国者,得意于天下,此皆十倍其国之众,而未能食其地也,是人不足而地有余也。”越和楚、晋、齐等大国,同样兵力很强,占地很大。《墨子·非攻中》还说:“饰攻战者言曰:'南则荆越之王。北则齐晋之君……以攻战之故,土地之博,至有数千里也,人徒之众,至有数十万人'。”当时越国的领土达数千里,军队多到数十万。《墨子·非攻下》又说:“昔者楚熊丽始封此睢山之间,越王繄亏出自有遽,始邦于越,唐叔与吕尚邦齐晋,此皆地方数百里,今以并国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这是值得我们注意的。春秋战国之际,楚、越、齐、晋四国由于“并国之故,四分天下而有之”。勾践北上争霸,迁都琅琊,确实做到了与楚、晋、齐“四分天下而有之”的局面。齐占有东北方,晋国占有西北方,楚国占有西南方,越国占有东南方。后来越国势力在楚国的打击下,逐渐衰落,楚国势力在这一地区有了很大发展。公元前445年楚灭杞(今山东省安丘县东北),“楚东侵,广地至泗上”。公元前431年楚又灭莒。以后越国虽然也曾灭滕(今山东省滕州市西南)、灭郯,但已远不是齐国的对手了。《战国策·齐策五》记苏秦对齐闵王说:“昔者莱、莒好谋,陈、蔡好诈,莒恃越而灭,蔡恃晋而亡。”原来莒国是投靠越国而维持残局的,后来由于楚的力量在那一带超过越国,越国靠不住了,莒国就被楚国灭亡。在这种形势下,越国不能不把国都从琅琊迁到吴(原吴国故都,在今江苏省苏州市)。《古本竹书纪年》:“翳三十三年迁于吴。”根据陈梦家《六国纪年》,越王勾践二十五年即公元前472年。翳三十三年,即公元前379年。越王勾践从琅琊建都,又经过了鹿郢、不寿、朱句、翳四位国君,前后达九十余年。《吴越春秋》以为:自勾践迁都琅琊,经兴夷、翁、不扬、无疆、玉、尊、亲,“勾践至于亲,其历八主,皆称霸,积年二百二十四年。亲众皆失,而去琅琊,徙于吴矣。”当然不可信。但我们不能因《吴越春秋》有失实之处,就连带否定越曾迁都琅琊的事实。 

  越国为什么迁都琅琊?史书记载都说是为了争霸。也就是为了“四分天下而有之”。因为争得霸主,四分天下,就可以掠取更多的贡赋。这是符合历史事实的,《国语·吴语》说:“越灭吴,上征上国,宋、郑、鲁、卫、陈、蔡执玉之君皆入朝。夫唯能下其群臣,以集其谋故也。”韦昭注:“上国,中国也。”又因当时中原地区的经济比较发达,无论大小国家都比较富庶,特别是今河南省和山东省西部地区。《史记·货殖列传》讲到三河地区:“夫三河在天下之中,若鼎足,王者所更居也,建国各数百千岁,土地小狭,民人众,都国诸侯所聚会。”又讲到沂、泗流域及其以北地区:“宜五谷桑麻六畜,地小人众。”自然条件是比较好的,商周以来宋、郑、鲁、卫、陈、蔡等国,都分布其间,农业生产、手工业生产都比较发达。还出现了像陶(今山东省陶县西北)这样有名的商业城市。所有这些中小国家,都是越国建都琅琊,“四分天下”以后征收贡赋的对象。 

  由于中原地区比较富庶,有不少中小国家存在,春秋以后长期成了各大国争夺和征收贡赋的对象。有些大国竭力向中原扩展疆土,争作霸主,例如楚国、吴国、越国都是如此。有些大国在扩展疆土的同时,不断向这个地区迁都,如当时的韩、赵、魏等国都是这样。韩原都平阳(在今山西省临汾县西南),到了韩武子时迁都宜阳(在今河南省宜阳西)。韩景侯时又迁都阳翟(在今河南禹县)。韩哀侯时灭郑,即定都于此。郑在今河南省新郑县。赵国原都晋阳(在今山西省太原市南)。赵献侯迁都中牟(在今河南省鹤壁市南)。赵敬侯时又迁都邯郸(在今河北省邯郸市)。魏国原都安邑,在今山西省夏县西北,后向经济发达的东南地区扩展疆土,魏惠王时迁都大梁(在今河南省开封市)。迁都正是当时各大国谋求富强,开拓领土的一种手段。例如秦国,秦献公开始谋求富强,准备向东拓土,就迁都栎阳(今陕西省临潼县东北)。后来秦孝公下令国中,就说献公“徙治栎阳,且欲东伐”。越王勾践迁都琅琊,同样是为了谋求富强,开拓疆土。 

  春秋争霸的一个重要目的,从来就是向中小国家掠取财富。到春秋末期,霸国对别国的掠夺更是厉害,掠夺的方式是多样的,数量是巨大的。如吴国称霸时,《左传》哀公七年记载:“公会吴于鄫,吴来征百牢。”又邾茅夷鸿请于吴曰:“鲁赋八百乘,君之贰也,邾赋六百乘,君之私也。”邾在今山东省邹县东南,是个附属于鲁的小国,而也要向吴贡纳六百乘之赋,足见当时霸国掠夺之多。吴国在中原争霸过程中这样厉害的征收贡赋,继吴国而到中原争霸的越国当然也不会放松。郑国子产早就指出:“小适大有五恶,说其罪戾,请其不足,行其政事,共其职贡,从其时命。不然,则重其币帛,以贺其福而吊其凶,皆小国之祸也。”小国的命运完全控制在霸国、大国的手中。越国继承了霸业,为了更有效地控制中原的小国家,榨取更多贡赋,就有必要北上迁都到琅琊。 

  琅琊东临大海。据《诸城县志》记载,附近有港湾可容船百余只。这对一个以前“水行而山处,以船为车,以楫为马”的海滨国家--越国来讲是比较合适的。由于自然条件的关系,吴越的舟师在当时规模是比较大的。《左传》哀公十年:吴大夫“徐承帅舟师,将自海入齐”,进攻齐国。后来越国也曾由范蠡、后庸统率水师从海道进入淮河,切断从黄池归来的吴军。越国迁都琅琊后,一方面向南通过海道可直达越国故地,另一方面又可以稍向西到莒,通过沂水南入泗水,再经过邗沟到达吴越故地。又因今江苏省东部控制在越国手中,所以这两条水道也是比较完全的。这样对于收取和保藏贡赋的物资是比较方便的。而琅琊附近,除了东面临海外,它的西、西南及北面都是些不高的小山,例如大珠山、小珠山、铁橛山、马耳山、五莲山等,围绕成一道天然的屏障,起到了保障琅琊安全的作用。战国时齐长城的东段,也是在琅琊之北,连接着上面所讲的一些小山而至海的。诸书所谓齐长城东至琅琊台入海,是指其地之著者而言,其实长城尚在琅琊东北九十余里的小珠山入海。琅琊向西,通过屏障不远即莒国地。莒是当时中原东部地区南北及向西交通的一个重要通道。北直达齐都临淄(在今山东省淄博市临淄区)。如齐公子小白曾因“无知之难”而奔莒国,当齐襄公死后,公子小白比在鲁国的公子纠抢先回国中争得君位,史称齐桓公。又如在《左传》成公八年:“晋侯使申公巫臣如吴,假道于莒,与渠丘公立于池上。”莒邑渠丘,在今山东省莒县东南,已离琅琊很近。可见琅琊西北到齐、晋等国还是方便的。至于从莒向南到鲁、宋、陈、郑等中小国家,那就更方便了。 

  通过上面的分析,可知琅琊作为春秋末年越国北上争霸的国都是合适的,作为国都的条件是具备的,从巩固霸业来讲,它比远在东南沿海的会稽(今浙江省绍兴市东南)好,也比建都在吴好。我们综观春秋末年大国争霸的历史,越国取得霸权以后北上图谋发展,造成“四分天下而有之”的形势,可以断言越王勾践迁都琅琊之说是完全可信的。先秦史料保留下来的不多,春秋、战国之际的史料尤其缺乏,顾炎武曾经慨叹这个时期“史文阙佚,考古者为之茫昧”。汉人著作讲到先秦历史,尽管有不少不正确的地方,甚至有的采自神话传说,但是他们所能看到的先秦史料毕竟比我们多得多,不能因为越迁都琅琊只见于汉人著作,不见于先秦著作,就认为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