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代后期,上海出了两位姓徐的朝廷中枢级的大官:徐阶和徐光启。后者比前者晚生约一个甲子,官至文渊阁大学士,不及前者身任首辅位高权重;然而,后者的知名度却要高得多,这想必是因为除了作为朝廷政要,后者还是一位翻译《几何原本》、撰著《农政全书》的科学家,是最早致力于中西文化交流的先驱者;而且很多上海人还知道,“徐家汇”得名也跟徐光启有关系。比较起来,知晓徐阶的人就不太多了,而其中有些略知者,恐怕最初是得之于四十多年前对一部戏的“大批判”,那部戏就是《海瑞罢官》。在那部新编历史剧中,徐阶是逞威一方的大地主,乡里恶势力的总后台,完全是一个反面人物。当年,为了那区区一部戏,编剧者吴晗先生横遭恶毒批判、残酷迫害,终至家破人亡,这诚然令人哀矜痛惜;但我们还是不得不说,那戏里所呈现的徐阶是不全面、不真实的。
数年前,笔者写过一篇《权力场上的徐阶》,自信离真实是近了,但要说“全面”当然是不敢。前不久,沈敖大兄惠赠《大明名相徐阶传》(沈敖大、沈依云著,北岳文艺出版社出版),披览一过,喜不自禁,被历史尘埃湮没久矣的徐阶,今日终于有了一部全面而翔实的文学传记。
徐阶是松江华亭人,二十岁中进士,殿试钦点为探花。初入官场时,徐阶也曾血气方刚,不惮于顶撞当朝长官,甚至冒犯皇帝“圣意”;但经过几番挫折和风雨历练之后,徐阶终于完成了自身性格的重铸,达到“有权略,而阴重不泄”的境界。他一面精撰斋醮用的“青词”,以迎合嘉靖皇帝的欢心;一面韬光养晦,谨慎服事权臣严嵩。这些行状,每为后世方正之士所垢病。不过,若以列宁同志一句策略名言衡之,似乎又可以“同情之理解”,那句名言是:你在狼群中,也要学着狼叫。徐阶确曾“与狼共舞”,但他毕竟没有变成狼,没有沦为“严党”;而且,最终不是别人(比如海瑞),正是徐阶以其老谋深算的权略,扳倒了曾经权势熏天的严嵩,并将奸恶不逊其父的严世蕃送上了黄泉路。在清除了“严党”之后,徐阶升任朝廷首辅,达到了他人生的颠峰。《明史・徐阶》称:“阶立朝有相度,保全善类。嘉、隆之政多所匡救。间有委蛇,亦不失大节。”又说:徐阶“器量深沉,虽任智数,要为不失其正。”因此当时“论者翕然推阶为名相”。这可谓是客观、公正的评价。
敖大兄是松江人(虽然其祖籍是江苏武进,但他居松江数十年,松江之于他,完全可以说是“老土地”了),又熟稔《明史》,由他来为一代名相徐阶立传,可谓是不二之选。不过,要写这样一部人物传记,委实不是轻松的事。而在他看来,这更是不可造次的事。像当下有些写家那样,拿古人当玩偶,胡编乱造,漫言戏说,这是他所不屑的。在动笔之前,他做足了功课,花了一年时间遍览相关古籍,仔细搜集资料,从《明史》、《明史纪事本末》、多种府志、县志、徐氏族谱,乃至《明代驿站考》之类冷僻书,林林总总凡数十种。所以,这部传记无论是大的历史场景,史事脉络、人物故事,还是当时的方域、习俗和风物的细节,大都是信实可稽,言之有据。当然,作为文学传记,难免有合理想象和艺术虚构,在故事情节的生动及人物性格的渲染上,作者也费了相当的心思;但这一切尚能注意把握分寸,没有为了“可读性”,而肆意地“野歪歪”(上海话读如“讶花花”)。这无疑是值得赞赏的。
对这本书,笔者尤其感兴趣的,是最后一部的几章。古人云“曲终奏雅”,而此书却是“曲终奏哀”??抒写传主徐阶晚年的悲哀。徐阶65岁时致仕(用今天的话说是“离休”),回到故乡松江,按理说,从此该可以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可没想到,回乡仅一年,劫难便接踵而至。
先是应天巡抚海瑞驾临江南,以其“飙发凌厉”之势推行《退田令》,徐阶首当其冲,被搞得灰头土脸。我们知道,“退田”事件是《海瑞罢官》中的主要戏剧冲突,海瑞和徐阶分别代表着对立冲突的正反两方。而敖大兄的这本书,却对此宗事件作出了迥然不同的叙述:其一是,徐阶家族的田产并没有当时传言和海瑞认为的达数十万亩。??如黄仁宇《万历十五年》里也曾说:“他(徐阶)的家庭成员,据称多达几千,其所占有的土地,有人说是二十四万亩,有人说是四十万亩,上述数字无疑地有所夸大。”??从确凿的史籍材料来看,徐氏在“退田”之前拥有田产约三万亩,这个数字虽然也不小,但按上千家族成员平均下来,就不能算太多。其二是,徐阶当时并没有拒不“退田”,他命令三个儿子检点买田契约,将近五年内所买的土地悉尽退还,加上其他的共有一万亩;但海瑞认定徐氏至少有二十万亩田产,强要他退出一半即十万亩,徐阶当然不能也无法照办。……或许有读者觉得这是在刻意回护本乡故老,但作者言之有据,辩之有理,对那种“先入为主”的偏见,当能澄清一些的吧。说起来,徐阶还曾经有恩于海瑞,当年海瑞因上书指斥嘉靖的过失,“帝恚甚,欲即杀之,阶力救得系(狱)”,在他被囚于诏狱后,刑部判定其死刑,徐阶又故意压置此案不予施行。海瑞当上巡抚,以“退田”对昔日恩公步步相逼,人们一般都不视之为“恩将仇报”,相反还称其为不徇私情,秉公执法,俨然是道德、正义的化身;然而,若因此不辨事实真相,简单地把徐阶作为对立面的反派人物,这就未免失之偏颇了。
接着是来自高拱及其鹰犬更具杀伤力的打击。这个高拱,当初是徐阶引荐进入内阁,《明史》称“拱骤贵,负气颇忤阶”,一朝显贵就跟徐阶对着干。后来有个胡应嘉的官员弹劾高拱,因胡是徐阶的同乡,高便怀疑是徐在背后指使,从此更加怀恨在心。徐阶致仕归乡之后,一度“养病”离职的高拱,又回到朝廷中枢,大权在握便处心积虑要对徐阶实施致命打击。他物色到一个“杀手”,此人就是蔡国熙。这蔡某本是徐阶的门生,并曾被后者提拔为苏州知府,说起来徐阶也是他蔡某的恩师了;然而,蔡某因一次与徐府仆人发生冲突,从此跟徐氏结怨。如今炙手可热的高拱要重用他,让他查办审理徐府“横行乡里”的案子,这岂不是趁势表现、逢迎攀附的绝好机会?于是,蔡某雷厉风行,将徐阶的两个儿子拘捕,没收田产,并判以充军流放,一个儿子削籍为民;还挑动好事之徒围攻徐府,致使徐阶只得与老妻仓皇逃离松江……高拱挟权报复的行状,在当时引起朝野震惊,高拱不得不有所顾忌,于是分别写信给苏松巡按和蔡某,称“近乃闻兵道(指蔡某)拘提三人,皆已出官,甚为恻然”,又说:“稍存体面,勿使此老(指徐阶)受辱苦心,乃仆至愿也”云云。那蔡某见信后,恼恨不已,大叫:高拱出卖我,让我受人怨恨,他自己做好人!……直到高拱下台,徐府方得复归于平静。但屡经如此劫难横祸,却是元气大伤了。
而徐阶呢,也已看破了官场和世象,他一反“埋骨终须桑梓地”的传统习俗,决定自己死后埋葬在浙江湖州;在《湖州买葬地成》一诗中写道:“好志华亭徐仲子,厌离乡土葬湖州。”或许,他是怕葬身乡土之后还会不得安宁吧。
夜读至此,夫复何言?唉,也只能如该书结尾一样地感喟:可叹!可叹!